太子走近盤龍殿的途中,不知何時,太陽被烏雲遮住,周遭的光線暗了下來,刮著涼絲絲的風,好像飄來了些雨滴,可這感覺並不鮮明。待走到盤龍殿時,殿門前朱紅的大柱上,懸著兩盞金龍吐珠燈,裏麵的燭火隨著吹來的風搖搖曳曳,忽明忽暗。


    張德壽想起方才太孫來傳話時,眼中暗藏的深意,愈發覺得有什麽大事就要發生了。


    “太子爺,您請吧。聖上有令,奴才不便入內。”張德壽麵上一笑,便站在了台階下方,衝著太子行了一禮。


    太子伸手剛要推門,下意識地有些退縮,此時風大了起來,吹得他衣袍飛揚,寬大的衣袖裏穿了些風,手有些冰涼。


    “父皇殿中還有何人?”


    張德壽勾了勾嘴角,這種事兒打聽不得,他垂下眼皮:“奴才未進去過,這倒是不得知了。”


    太子“嗤”了一聲,“要你有何用?”


    張德壽依舊含著笑,恭恭敬敬地見太子進了盤龍殿,這才麵色沉沉地斂下了笑意。


    盤龍殿內龍涎香味道很熟悉,太子愣了一下,依稀記得,他未滿八歲時,都跟著皇父住在盤龍殿的側殿中,與旁人不同,他最親近的,不是母親,反而是這個高高在上的君王父親。


    父皇喜歡母後,便能立自己為太子,愛屋及烏。自己喜歡李氏,為何就不能由著心意立熾兒為太孫呢?太子到現在也看不明白,隱隱心中已經生了怨恨。


    書房中,皇帝坐在上座,胸口不斷起伏,即使用力克製,還是在咳嗽,身軀也不自覺地佝僂了起來。


    而在一旁坐著的兩個男子,一個是自己那厭惡非常的嫡長子秦燁,另一個……


    太子眼睛一眯,覺得那人有些眼熟,雖身著簡單布衣,但雙目如寒星,非是凡者。


    “參見父皇。”


    太子行完禮,秦燁隨即起身向他行禮,側身讓他坐在自己的上首。


    用手撐著額頭的皇帝似乎才被驚動,剛剛睜開眼,太子就覺得是兩柄寒劍刺在了自己的身上,不同於以往的慈和,也沒了一個月前的怒氣,就這麽冷冷的,太子渾身抖了一下,問道:“父皇,您找我來究竟有何事?”他還是控製不住心中的怨懟,“朝堂的事情都有太孫幫您了,找我又有什麽用?”


    皇帝攥著拳頭,一向是威嚴而又高高在上的,這會兒卻牙齒緊咬,緊繃著下巴,拚命壓抑著從胸腔內快要溢出的怒火。


    元後陳氏,出身名門,容貌端麗,品性謙和知禮,心地仁善。昔日皇帝因被一些書生譏諷殺兄一事,怒得險些大開殺戒,卻也是元後攔下了,反勸皇帝為君要心胸寬廣。


    皇帝的目光將太子從上到下細細看了一遍,終於承認,他不像元後般仁善,也不像自己。這個事實讓皇帝覺得,時至今時,他似乎對太子沒了以往的慈父的包容。


    “你可還認識他?”


    皇帝指了指那個布衣的中年男子,太子依言,轉身去看了看他。


    太子當年入朝曆練,因宋定疆在當時乃是皇帝重用的武臣,自然見過多次。更因當年之事,他對宋家人的樣貌格外記得深切了些。


    宋定疆嘴角冷笑,緩緩取下粘在臉上的胡子,露出一張俊朗深邃的麵龐,隻有側臉留下一道淺淺的傷痕。


    時過多年,他卻依舊挺拔矯健,不顯病老之態,仿佛還是在朝堂上有著赫赫威名的大將軍。反而是太子自己,這些年因有李家和李庶妃煩心,愈發顯老。


    “怎麽可能!”太子如驚弓之鳥,目光遊走過書房內其餘三人的臉色,臉上的血色瞬間蒼白起來,渾身顫抖,腦海變得空白,隻餘下一個念頭——絕不能承認。


    他反應過來,麵上浮現出憤恨的神色:“好個威遠侯,犯下如此過錯,你還敢出現在孤的麵前!簡直就是無法無天了!”


    宋定疆拿出一支短箭,箭頭已經有些發黑,依稀可以看見上方染得血跡。箭身乃是特製而成,尾端還殘留著一截鷹羽。他將箭擲到太子的腳下,箭頭擦過太子的衣角,勾破了上麵的金線。


    “殿下如今可看明白了?臣有何罪?”


    昔日太子少年時獨自打獵,獵到一隻難得的羽色泛翠的鷹鳥,取其羽毛,製成了二十支短箭。後因李庶妃之弟李茂積自告奮勇,願隨宋定疆出戰,太子便將這短箭賜他,嘉賞其勇氣過人。


    太子心頭被箭矢落地的清脆響聲激得一顫,渾身就像是三伏天被澆了盆冰水一般,從頭到腳冷到了骨子裏。


    “逆子,你還有什麽可說的?你這個孽障!”皇帝的怒氣似乎也被這一支箭徹底勾起,提了腳,下了力氣,重重一腳踹在了太子的胸口。


    太子被踢倒在地上,覺得渾身的骨頭都在作痛,嘴角已經有血絲滲出,原本膽戰心驚的情緒逐漸被生出的憤恨所替代。


    秦燁並不上前阻攔,皺了皺眉頭,似乎那剛剛轉瞬即逝的諷笑隻是幻覺。


    一旁站起的宋定疆視若無睹,對這個太子提不起任何臣子的尊敬。


    “父皇難道當真要為了一個臣子要殺了我這個儲君?我可是母後唯一的兒子!父皇就這般絕情?”


    皇帝的動作停下,眼中掠過絲冷光,“宋定疆,你來細說,當年究竟如何?”


    宋定疆不禁握緊了手,回想起當年的情景,胸腔之中又是一痛。


    當年皇帝任命宋定疆為主將,領一萬將士去剿滅盤踞在綿肅的先朝廢太子叛黨餘孽。那李茂積不是武將出身,卻因太子想提拔李家,便將李茂積安插到了宋定疆的麾下。太子本想這宋定疆多戰多勝,此次出兵,讓李茂積混在其中,占便宜白撿些軍功便是,卻又擔心這宋家獨占軍功、排擠李家,又將自己的太子印賜給李茂積。


    這李茂積卻是個貪心的,竟為了想占大功勞,拿著太子的私印將原本的副將撤去,自己當了副將。宋定疆稍有反對,李茂積便拿太子之令相壓。要知這一萬將士,並非全部都是宋家將士。一旦太子儲君之令和主將之令有何衝突,必會造成軍中軍心不穩。


    宋定疆本已定好計劃,先由自己帶領宋家三千精兵去夜襲叛軍,待成功進入後,再由原副將宋垣帶著剩下的將士與宋定疆裏應外合。那時副將之職給李茂積占去,宋定疆雖不放心,也隻能百般交代宋垣,又囑托李茂積務必及時下令。


    那夜宋定疆本已成功攻入敵營,並放出消息,隻待剩下的將士趕來。卻不料那李茂積雖滿口答應,卻自認有這多立戰功的宋將軍在,自己白白撿了功勞便是,萬事不操心,明明已是開戰前夜,還在帳中拉了幾名軍官喝的酩酊大醉。


    軍中素來紀律嚴明,每一道軍令必須由相應的軍官發下相應的符令才可執行。宋家軍大部分皆隨宋定疆去夜襲,沒有李茂積的下令,宋垣一人根本無法指揮動剩下七千將士。


    叛軍近一萬兩千人的兵馬,雖宋定疆察覺出不對後,便立刻帶著將士退出,可因天色漸亮,仍被叛軍察覺,苦戰一番後,三千餘人的將士隻餘下不到百人逃出包圍。更可恨是那李茂積得知戰敗之事後,害怕聖上大怒追究,威脅與他飲酒的三個將領將罪責推到宋定疆的身上,又將自己身上攬上了個整頓有方的功績。


    眼見宋定疆尚未歸軍營,李茂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利用太子私印,命人前去暗殺,宋定疆本就是重傷,幸得手下舍命相護,這才保下一線生機。當年若無薛令蓁的神術相救,重傷之下,那一線生機也斷然是保不住的。那支箭便是李茂積在一次暗殺中親自射殺宋家將士的罪證。


    宋定疆隱姓埋名多年,仗著一身好功夫,後又有秦燁手下相助,方才將當年李茂積與人合謀的書信收集齊全。當年被李茂積威脅的三個將領,也怕李茂積殺人滅口,拿捏著這些書信也是他的把柄。


    宋定疆含怒說完,太子已是無顏見人,一張臉白了又青,轉而又變了青白灰白之色,眼底一片紅絲,那些話仿佛就是一把利刃,一次又一次地割下他麵上所有的掩飾。


    皇帝的神情也是一變再變,下顎逐漸咬緊,額上的青筋愈發明愈發明顯。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幾下,口中卻隻字未提。手中卻緩緩將那些書信握緊,猛地砸到太子的麵上。


    “瑋兒,你真以為朕能寵你寵到無邊了?”


    話語裏不帶一絲感情,太子神情一動,伏地哭求:“兒臣當真隻是一時糊塗心軟。”


    秦燁就緊緊盯著這對天潢貴胄又素來親近的父子,眼底裏似有散不去的陰鬱。


    宋定疆心下一動,若此時皇帝再對太子手下留情,他就算不要了這條命,也要李家和太子為那些將士付出代價!


    皇帝咬緊了牙,拳頭幾經顫抖,“在你的心裏,李庶妃的苦惱賣可憐都比朕的三千將士來的精貴。你自認是儲君,是未來的天子,天下皆是你掌中物。”


    皇帝粗粗幾口氣:“可你別忘了,天子是眾人支撐起的天子,天下是將士們給打下的天下。你,沒了他們,什麽都不是!”


    第30章


    窗外天色漸暗,“轟隆”一聲響雷,讓太子心頭一顫,麵對著皇帝的聲聲指責,眼前似乎就浮現出那死於綿肅的將士們的身影來,耳邊就似有無數的人們指責著自己,嚇得麵色煞白。


    皇帝此刻渾濁的目中掠過一絲冷意,“瑋兒,你就當真以為自己做得了太子,就能順利繼位?”


    話語中隱藏的殺意,太子瞪大了眼睛,控製不住地流露出濃濃的恐懼,陌生地看著眼前這個威嚴冷麵的帝王,即使年老,他依舊能輕而易舉地掐住自己的喉嚨。再也無法將他與那個疼愛自己的父親聯係在一起。這一場風雨好像就是他的催命符。


    他終於明白。作為一個普通人的父親,皇帝可以容忍一個昏庸不聽教的愛子。但作為了一個皇帝,絕不能容忍下一個拿江山戲美人的儲君。


    太子一次一次的不聽教,終於突破了皇帝作為一個父親的底線,在此時此刻,他並非是什麽太子心中的皇父,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帝。


    就連站在一側靜靜圍觀的宋定疆與秦燁,心中也不禁有些訝然。


    萬萬沒想到,皇帝還是對太子起了殺意。


    秦燁轉念一想,輕輕笑了笑。


    自己這生父,生來便站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至高位子上,養尊處優,又無其他兄弟威脅他的位置。他將皇帝當作普通的父親,可他的父親更是天下君王。而皇帝將他當作兒子之外,更要求他是一國儲君。兩者根本就不對等。


    太子此時驚嚇得腦子混沌,口不擇言地道:“都怨父皇為何不能早早讓位,還想用秦燁來打壓我?父皇可是早就想除了我了吧!”


    皇帝瞳孔一震,隻覺自己眼前發黑,身體晃了晃,在秦燁的攙扶下才穩住了身體。


    他費盡心機為自己元後留下的唯一骨血打算,放權長孫,不過是想穩住東宮,讓他順利繼位。可在他的心裏,卻隻成了怨懟,還盼望著自己早死!


    皇帝嘴唇顫了顫,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讓秦燁退下,提步向太子走去。


    察覺到皇帝陰冷的神色,太子猛地察覺到自己方才說了些什麽,驚嚇得魂飛魄散,連忙求饒。


    “父皇,我說……說錯話了,求您念在母後的份上,饒了兒臣這一次!”


    “原來,朕這麽多年的疼愛,卻養出了個白眼狼兒子。你說燁兒是克星,朕看你才是!不仁不孝,昏庸無能!阿沅若非為了生你,豈會留下長臥病榻,更早早離世?你休要提她,是朕對不起她。若阿沅尚在世,更要被你這孽障氣得痛不欲生!”阿沅,即是元皇後的閨名。


    皇帝現在胸腔裏找不到絲毫對太子仁慈的心情,又是重重幾腳踹在了太子的胸口。皇帝雖年邁,但早年也是習武之人,腳下力氣並不是這身嬌肉貴的太子可以承受的。


    幾腳下來,太子感覺渾身的骨頭都要被踢碎了,嘴裏吐出幾口血來,仍不放棄地求饒著。


    宋定疆在旁看著,卻覺不夠出氣,綿肅一城的無辜百姓被迫流亡,三千將士的性命,豈能是這幾腳就能磨滅。


    皇帝也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今日幾番震怒之下,對太子的疼愛再也找不到幾絲。


    阿沅的血脈不是還有燁兒幾個好孩子傳承下來的嗎?皇帝的心頭逐漸想開,至於李庶妃生的那一對兒女,皇帝眯了眯眼睛,對李家及李庶妃的憎惡也不禁牽連到了他們身上。


    秦燦女兒之身,留在那仙慈庵翻不起什麽水花兒。可這秦熾著實是後患。


    今日之事,李家不成了,秦熾心頭豈會無怨?


    皇帝被秦燁攙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秦燁又遞過一杯茶,皇帝舉起茶盞喝茶,不覺一愣。茶盞裏此刻卻是溫熱的。對比太子的言行舉止,實在是天差地別。


    “張德壽!”


    一聽皇帝的召喚,張德壽神情一崩,捏了捏袖口,聖上這語氣裏可是難得的怒氣啊。


    謹慎地進了殿,張德壽見此情景也不由一愣,好半天沒回過來神。


    太子身上疼得還在抽氣,嘴角流血。而更令人驚嚇的,那傳言已經身死的宋將軍竟就活生生站在自己麵前。


    張德壽忍不住揉了揉眼睛,確認自己沒看錯後,就急忙垂下了頭。有些事情,做太監的,管不著問。


    “你走一趟,將太子送到秋晚居,就說太子突發病重,在那裏靜養。為防旁人驚擾,無朕的命令,不許任何人探望。”


    張德壽心頭一沉。這秋晚居可不是個尋常地方,原是當年廢太子的幽禁之所,後來廢太子的家眷子嗣皆在那裏被賜旨自盡。這些年宮裏什麽鬧鬼的傳言都是從那裏傳出。至今再也無人在那裏居住。


    這“病重靜養”是宮中最常用的遮醜手段,養著養著,一個“病情加重”,人就去了,旁人也無話可說。


    秦燁望著皇帝突然蒼老了許多的背影,抿了抿唇,倒有些澀然。皇帝此舉,正是在為他鋪路。


    太子一旦德行有瑕,太孫自然也少不了會被人詬病。朝堂上不免會有人提議另立其他皇子太子,他不在乎這些虛名,可皇帝還是想到此處。


    太子不傻,已知自己的父皇是起了讓自己悄悄“病逝”的心思,心中大恨,趁著眾人不察,取下束發的簪子,尖銳的一端直直衝著皇帝的脖頸處。


    “聖上小心!”


    張德壽看著那一點寒光,急忙擋在了皇帝的麵前。太子和李庶妃當真是一家子的禍害。當初那秦燦差點害得他挨罰,如今這個太子更是想要了他的老命。隻盼著自己這救駕之功能護著些自己的幹兒子。


    秦燁卻是和宋定疆同時出手,二人先後一腳,將太子踢了出去,手中的鑲玉銀簪“咣當”掉在了地上,光滑的銀簪簪身發出的寒光得讓太子渾身發冷。


    “父……父皇,我不是故意的,定是……定是秦燁他對我下了咒,兒臣這才頭腦不清楚的!”太子一臉憤恨地指著站在一旁的秦燁,眼中不覺滿是憎恨。


    “皇上可有事?”宋定疆問道。


    皇帝搖了搖頭,沉下眉目,若非還有身側張德壽和秦燁扶著,早就撐不住了。


    “張德壽,賜太子丹藥。一個月後,太子‘病逝’。另外東宮李庶妃賜白綾一條。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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