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仁冷笑道:“假若陛下現在願意陪著苗貴妃,是因為心懷愧疚呢?”


    慕容雲笑吃了一驚,細細思索了半晌,抬首道:“我明白了,父皇放棄了母後,但並沒有放棄瀟兒,所以我們在宮裏,還有最後一重倚仗。若是我們想要活下去,要活的好,所要做的不是逃避,而是要盡力讓父皇別對我們失望?”


    蘇仁嗯了一聲,又道:“君心難測,這條路走下去並不容易。”


    但是除此之外,並無路可走。


    慕容雲笑離開時,腳步緩慢而堅定。蘇仁望著她的背影,心想,就這樣一個貪玩又愛異想天開的小姑娘,也許來日就會成為大楚王朝中最尊貴的女子,會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長公主,會為了她疼愛的弟弟和自己在朝堂之上相互算計。


    想象這那樣的情景,他竟然生出幾分期待來。


    皇後失勢的消息,止步於宮門之內,外頭卻是並未傳開,朝中一應事務按部就班,唯有鴻臚寺的官員較平日忙碌些——多年未有往來的海外之國羅蘭突然派使臣來訪。


    大楚與羅蘭兩國之間互不接壤,若要往來,隻有通過海路這一個方式。而兩國最近的港口之間,單程也需要半個月,所以素來並無交集。


    而這一回,羅蘭新帝登基,推行了許多新政,同時想要大開國門,同四鄰建立長期穩定的商貿關係,對於大楚尤為看重,所以這次派來的使臣地位不低。


    蘇仁聽聞羅蘭派來的使節乃是從黑峽關上岸,心下一動,傳話給鴻臚寺,說建立通商口岸利國利民,當積極應對,若有需要,自己也會親自出麵。


    陳青鸞聽說此事後,也並沒有表現出格外的興趣,隻對蘇仁道:“你大可不必因為羅蘭是我故國而特意與之交好,我自來了大楚,就沒想過再回去。”


    蘇仁撫著她的長發,狀若無意地道:“借個由頭多開放些港口,若將來我失勢了,咱逃去海外不是也容易些?”


    陳青鸞無奈地瞥了他一眼,見他慵懶地倚在軟墊上眯著眼睛,也不知他這話有幾分是真。


    羅蘭使節抵達京城後入朝覲見,慕容鐸對海外通商也頗感興趣,下令於第二日在宮中設宴款待友邦使節,並特許赴宴官員可攜女眷隨行。


    陳青鸞正式嫁做督公夫人後,還沒在正式場合公開露過麵。蘇仁特意於宴會當日特意提早回府來,從頭麵首飾到全套衣衫都親自替她選了個齊備,並親手為她上了個時下貴女中最流行的妝容。


    陳青鸞實在不耐煩這些,對著一屋子的衣裳首飾道:“可是我生的太醜,若不修飾一番就沒法帶出去見人了?”


    蘇仁笑道:“娘子天生麗質,可是若你身上戴的有一丁點兒叫人能挑出不好來,一定會有人背後嚼舌根,說我不疼愛夫人,才叫你有了短缺。”


    陳青鸞無奈地道:“哪有人這般想不開給自己找不痛快,才敢當著你的麵兒說你壞話呢,若是背後嚼舌根,便由得他們說去,反正咱又聽不到。”


    蘇仁挑眉,“娘子大度,可我小心眼得很,若是叫我知道他們背後說你壞話,就想把他們的舌頭都拔下來,你且叫我好好給你打扮著,就當是積德行善罷。”


    陳青鸞連連歎氣,但終究沒再說什麽,由著他擺弄了半日,直到接近開宴時間,才終於出了門。


    初秋的天氣十分怡人,宴會設在禦花園中,男女分為兩席,官員們自隨著皇帝同羅蘭使節一同飲宴。而女眷這邊,則是由苗貴妃為首,與隔壁男子們相隔雖然不遠,然而中間隔著一片花叢,互相看不真切,隻能隱約聽聞談笑之聲。


    蘇仁在朝中位高權重,但是陳青鸞身上沒有誥命,在一群貴族女眷之中,座次理應十分靠後。然而到了會場之後,卻有宮女將她引到了上首的好位置,陳青鸞也不推辭,坦然入座,引得周圍人側目而視。


    苗貴妃見她不卑不亢,初臨這樣的場麵,卻是絲毫不見慌亂,心裏也對她高看了幾分。


    宴會本身並無特別之事發生,而酒宴之後,苗貴妃特許她們可以於園中隨意遊玩。赴宴的貴女中自有關係相熟的,三三兩兩結伴而行。陳青鸞本以為自己定然無人相邀,卻見一個婦人麵色不善地往自己方向而來,正是那清平侯夫人劉氏。


    陳青鸞心道這女人怕是想要找自己麻煩,正準備迎戰,卻聽得苗貴妃在上首輕啟朱唇道:“陳娘子可願陪本宮一會兒?”


    二人離席之後,很快便遠離了眾人的視線,陳青鸞走在苗貴妃斜後側,恭敬地道:“多謝娘娘為臣妾解圍。”


    苗貴妃嫣然一笑:“劉氏性子憨直,若同你對上是討不到好處的,本宮隻是不願自己初次掌事便出亂子罷了,你不必與本宮道謝。”


    她態度十分溫婉,然而周身氣度高貴,舉手投足間都是皇室風範,竟比身居後位十幾年的溫月如更像一國之母。


    陳青鸞回想起來,眼前這位乃是出身於苗家,自幼便是被當做皇後來培養的,哪知命運弄人,與鳳座失之交臂,也不知她心中究竟埋藏了多少怨恨與不甘。這樣想來,她也是個可憐之人。


    苗貴妃不知她心中所想,與她隨口閑聊起來,“聽聞這羅蘭國新登基的皇帝竟是位女子,想來定是如同武帝一般的傳奇人物罷。”


    陳青鸞笑道:“娘娘有所不知,那羅蘭風俗與大楚差異極大,女子本就可以繼承家業,甚至可以入朝為官封將拜相,史上也出過不少傑出的女皇帝呢。”


    苗貴妃連連稱奇,二人邊走邊聊,不多時前方也傳來了腳步聲,同時並有男子交談的聲音。


    苗貴妃停了腳步,神色有些不虞,官員在宮內飲宴,但被允許遊玩的地方自是與女眷分開,前麵那二人顯然已經越過了範圍。


    苗貴妃猶豫著是回轉繞開他們呢,還是直接派人過去叫他們回避,卻聽陳青鸞道:“娘娘不必在意,聽聲音,前麵的人應是外子。”


    蘇仁作為宦官,出入內廷乃是家常便飯。苗貴妃神色略微緩和,卻還是道:“蘇廠督自己雖是無礙,但與他說話的人應是外臣,還是應當回避的。”


    陳青鸞知蘇仁絕不是會忽略規矩的人,心中便有了猜測。然此事說來話長,一時也不好與苗貴妃解釋,便道:“那便由臣妾去提醒他二人一下罷。”


    苗貴妃點頭應允,自帶著身邊的宮人原路回去。陳青鸞順著那聲音一路向前,繞過一座假山,正好看到了正在緩步交談的二人。


    其中一人自是蘇仁無疑,而另一個高鼻深目,穿著打扮也與大楚人士截然不同,卻也有幾分眼熟。


    陳青鸞還未來得及反應,隻見那二人已經向自己這邊走過來。蘇仁望眼中帶著笑意,而他身邊那人,卻是神色複雜的望著陳青鸞。


    待走近後,蘇仁與陳青鸞道:“這位便是羅蘭使臣達提雅,”他正轉頭欲對那使臣介紹一下自己的夫人,卻見那人一甩衣袖,竟對著陳青鸞單膝跪下,並用羅蘭話說了一句什麽。


    陳青鸞立刻伸手將他扶起來,雙手有些顫抖,眼神中帶著欣慰並幾分探究之意,用漢話對他道:“我方才還以為自己看錯了,沒想到真的是你,那這幾年來,你是一直陪在阿姐身邊嗎?”


    達提雅點了點頭,又道:“陛下也很想念你。”


    陳青鸞低垂了眸子,將所有的心緒都掩飾起來,低聲道:“宮裏不是適合說話的地方,明日你來廠督府可好?”


    達提雅點了點頭,向她並蘇仁拱手告辭。


    蘇仁全程不發一語,直到那人走遠,回首看向眼中含淚的陳青鸞道:“那個頂替了你身份的阿姐,就是羅蘭新登基的皇帝?”


    陳青鸞點了點頭,拉起蘇仁的手,對他道:“我們回家,好不好?”


    蘇仁心內自也有許多疑問,卻隻是輕歎一聲,攬過她瘦削的肩膀,叫她靠在自己身上,並低聲道:“好,回家去。”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是個起名廢,特別是。。外國名字,求不吐槽。


    女主的故國是完全架空虛構的,其實有計劃寫一個在羅蘭發生的故事,嗯。。不用加班就好了_(:3」∠)_


    第42章 物是人非


    自打二人相識以來,蘇仁從未見陳青鸞這般心神不寧。


    因著使臣來訪, 他也大致了解了一下羅蘭的風俗與曆史, 與陳青鸞之前所講的故事結合起來, 已然可以將事態的輪廓推導出來。


    羅蘭與大楚最大的區別便是:大楚乃是皇權獨尊, 而羅蘭則是政教兩治。


    以皇帝為首的朝廷自然手握軍政大權, 然而教廷不僅也有一定權力範圍, 且在民間聲望極高,因為各地所有的初級學堂,孤獨園以及醫館都是由神官及巫女開設,他們是代表著信仰的出家人, 同時還是幾乎所有人的教書先生與大夫。因此,教廷不僅可以從百姓身上收取婚喪捐稅,還能蓄養僧兵, 強勢時甚至可以左右皇權。


    陳青鸞同她的姐姐, 既為孤兒, 自然是在教廷設立的孤獨園中長大,也許還是由某位位高權重的祭祀或巫女親自帶大的, 她說自己年少時的誌願是要個大夫,現在想來也就是要出家做巫女的意思了。


    那位一手控製了皇位傳承的“合夥人”,正是教廷那位剛剛過世的大祭司。


    羅蘭帝國兩大權利巔峰在短時間內先後離世,正是洗牌奪權的最好時機,新登基的女帝如此急切的要擴展外交,未嚐不是在給自己積累籌碼。


    從前之事俱已理清,然而事態發展至此, 仍有許多可疑之處。陳青鸞不說,蘇仁便不問,二人一路無言,隻有雙手緊握著,似要將對方掌心的紋路刻印在自己身上。


    回府之後,陳青鸞已略微恢複了往日的冷靜,她也不強做笑顏,隻看向蘇仁道:“我方才一時失態,竟直接邀達提雅來府上,不會給你添什麽麻煩罷?”


    蘇仁道:“不礙事,在家設宴招待他國來使,我朝也有許多先例。”


    陳青鸞聽罷點了點頭,不再多言,二人都沒有再調笑的心思,換了家常衣衫後,便開始細細商議起此事來。


    “達提雅同我和阿姐都是在同一個孤獨園長大,算是青梅竹馬,他幼時便戀慕阿姐。後來我們不得不奔走逃命時,他偷偷溜了出來跟我們一道走,後來為了引開追兵與我們失散,直到我離開羅蘭都沒尋到他的下落,甚至以為他已經死了。”


    蘇仁安靜的聽她講述,他今日同達提雅相處時間雖不久,但淺談之間,也可察覺出對方並非庸碌之輩。若按陳青鸞所言,這人於幾年前,還不過隻在孤獨院內勉強識了字,隨後便一直在亡命天涯。


    陳青鸞對這一點並無絲毫意外,她垂著眸子低聲道:“達提雅今日所穿的,乃是神官的冠服。”


    蘇仁挑眉道:“那麽,他是在教廷一方同你阿姐裏應外合了?”


    陳青鸞點了點頭, “根據教義,神官們不論男女都是以身體為聖殿侍奉神主,不可有無法自控的欲望,女子出家倒無別的限製,但若是男子,那麽第一步乃是要自宮。”


    她的口吻十分平靜,而蘇仁聽到此處卻是呼吸一滯,按年紀來推算,達提雅出家時已接近成年。有這樣的破釜沉舟的決心,那他能在短短數年間爬到這樣的位置,也就不奇怪了。


    陳青鸞歎了口氣道:“他當年為了阿姐多次以身犯險,性命都不顧,做出這樣的犧牲也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況且男性神官數量一點也不少,並不是太過稀奇的事。”


    蘇仁點了點頭,他沒心思感歎旁人深情與否,而是與陳青鸞道:“在你身邊暗中保護並監視的人——就是那個小九兒,想來是教廷派來的罷,他近段時間來可有異常?”


    陳青鸞微微蹙眉,思索片刻道:“沒有,他不僅要負責保護我,更是我同教廷的聯絡人,他沒給我任何信息,也就說明教廷對我的態度沒有變。若新帝是旁人也就罷了,但那人是我阿姐,況且達提雅在教廷中顯然也有一定地位了,這也就表示……”


    “表示他們也默認了教廷之前對你的處置方式。”蘇仁將她沒有說出口的話補完,隨即極盡溫柔地道:“別想太多,那種地方回不回得去又如何,總還有我在。”


    陳青鸞這才露出今晚的第一個笑容來,“我之前就說過,我沒打算過回去,你別擔心,我總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說罷便側過身去,將頭輕輕靠在了蘇仁的肩上,闔眼閉目養神。


    蘇仁先前還沒注意,隨後覺察出不對來,她這話倒像是給自己寬心來了?這人千好萬好,就是這點叫人最氣,怕不也是被神官養出來的毛病。


    第二日下午,達提雅如約前來,陳青鸞領他在一處僻靜的小院子坐下。


    達提雅見蘇仁並未露麵,便知他特意留了空間給他二人敘舊,然而青梅竹馬時隔多年的再度相見,卻是不知從何說起。


    最終還是陳青鸞先開了口:“阿姐她過的怎麽樣?”


    達提雅道:“說不上好,但總部從前強些,至少眼下誰都沒法輕易傷了她的性命了。”


    於他們這樣的人而言,能夠平安活著,已經是極大的幸運。


    陳青鸞聽了笑道:“既如此,那我反倒是過的最安逸的那個了。”


    達提雅也隨之牽了牽嘴角,又道:“從前你們姐妹兩個都想著長大之後出家做巫女,隻有我想去參軍,結果現在全反過來了。”


    他斟酌了一下措辭,又接著道:“你在大楚的經曆,我也有所耳聞,你那位丈夫算不得多可靠,但在大楚的男子裏,已經算不錯的了。”


    陳青鸞失笑,“風俗不同,這裏男子可以三妻四妾,不像咱們羅蘭,一對夫妻除非和離了,不然其餘的情人麵首之類,都不過露水姻緣,什麽都算不得。”


    然而正是先帝的這一段露水姻緣,叫他們都卷入了權力鬥爭的旋渦。造化弄人,正是如此了。


    陳青鸞望著達提雅輪廓深刻的容顏,這張俊俏的麵容同她記憶中的別無二致,歲月似乎並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跡。然而從那過分陰鬱的眼神中,卻早已無法尋覓當年那個開朗笑著的少年的影子了。


    達提雅見她似乎陷入了回憶中,勉強牽出的一點笑意也被風吹散,他淡淡地道:“你還想回羅蘭嗎?”


    陳青鸞沉默,麵對蘇仁時,她滿心滿意都是他,自然可以立時堅定的回答不想。然而現如今,她猶豫了。


    縱然那時貧窮又落魄,然而也不都是痛苦的回憶,況且兩國風俗迥異,她雖然適應力極好,然而總有些習慣是改不掉的,更何況她唯一的親人還在那裏。


    達提雅見她沉默,心內有些焦躁起來,正要再開口,便聽陳青鸞道:“你放心,我是不會回去的,眼下政局不穩,我的身份對阿姐是極大的威脅,為了我們都能好好的活著,我絕對不可能再踏上羅蘭半步。”


    達提雅聽她這麽說,心中暗自鬆了口氣,他從懷中掏出一個乳白色玉瓶遞給陳青鸞,對她道:“我聽聞你身上的毒不僅沒有治好,反而還加重了,這解憂散你拿著,若是實在熬不住了就吃了。別逞強硬挺,畢竟人活著就比什麽都強。”


    陳青鸞接過尚且帶著體溫的瓷瓶,溫熱又光滑,隱隱散發出她所熟悉的香料味。她對達提雅道:“你何時返程?”


    “月末便走,離開太久我不放心。”


    陳青鸞點了點頭道:“照顧好她,自己也要保重。”


    達提雅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陳青鸞目送他的背影遠去,又低首看了看手中的玉瓶,苦笑著自言自語道:“果然一切都回不去了。”


    解憂散乃是教廷中極為貴重的秘藥,能解百毒,同時也能叫人忘記前塵過往。


    她沒有問達提雅送藥是他自己的主意,還是阿姐也默許了,這是一條不能回頭的分岔路,走上去,非他們自己所願,卻再也沒法停下來。


    陳青鸞此刻隻是無比想要見到蘇仁,同他調笑幾句,兩個都不奢求未來的人最適合相互慰藉,而那個微涼的懷抱竟是比什麽都更叫她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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