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蘭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惱怒或不快,平靜得像在談天氣,“難道說……複仇嗎?”時間似乎短暫地停滯了一秒,接著周邊便暗了下去是飛行器恰好駛出浮空光路,進入了一片燈火寥寥的安靜高檔住宅區。隔著逐漸濃重的黑暗,雪蘭聽見晏南緩緩反問道,“複什麽仇?”那雙灰眸帶著深澈的視線,越過黑暗凝來,直望進他眼中,“你拯救了我的現在,照亮了我的未來,難道是在贖罪嗎?”晏南的聲音並不重,卻令雪蘭渾身一震。原本隻是隱約生疑、隨意試探,可對方為了反駁而作的反問卻令他醍醐灌頂。他發現自己無法反駁對方。他對晏南最初的關注,的確有古怪的愧疚感在其中作祟。因為這份說不清的愧疚感,後來甚至花費了許多氣力,為其換得了第一軍校最難進的星際指揮係的入學資格。捫心自問,如果換一個看上眼的對象,他可能不會為其做這麽多。可他為什麽要愧疚呢?如果他父親隻是堂堂正正地舉報,那這是人心所向的正義之行,他最多也該隻有同情而已。深究下去,這源於他對自己父親的不自信,也源於他對事件本身的不知情。如果聽之任之,他的懷疑無法盡除,這便會成為他和晏南之間的巨大隱患。得將這件事尋根究底地搞清楚,雪蘭心中凜然做了決斷。雖然心裏沒底,但表麵上卻絲毫不顯。雪蘭適時服軟道:“抱歉,因為楊青的事,我有點敏感了。”晏南靜了一會,伸手過來握住了他的手,聲音也放輕了,“是我不好,見你一直想著別人,心裏不舒服,沒調整好自己的狀態。”這話是有些甜蜜的。雪蘭暫時壓下了複雜的心思,放軟身子靠在了晏南身上,柔聲解釋道:“我不想別人了,也不會去管別人,我保證。”晏南偏頭在他發間親了下,“好。那幅畫怎麽辦,你要留下嗎?”雪蘭沉吟片刻,衝晏南溫聲道:“給你了,你怎麽處理都行。”晏南平靜地反問他,“不是覺得我想複仇嗎,你不怕我做跟他一樣的事?”聽見晏南斤斤計較的言論,雪蘭低笑了下,在他肩上仰起頭看他,“怕,你會嗎?”晏南側身向後讓,用另一隻手捧起了雪蘭的臉龐,垂首吮吻在了他唇上。“不會,我隻會對你好。”綠色的微光帶在塞巴靜謐的夜空中變換著形狀,自動駕駛的飛行器安靜地停靠在了小區內不知層數的一處布滿綠植的寬闊露台上。半個小時後,飛行器仍浮在半空,反質子推進器在尾端不斷噴射出幽藍色的火焰,不知何時才能熄去冷卻……-次日一早,雪蘭跟晏南說要出去一趟,很快回來,讓他不用著急起床。晏南沒有問他要去做什麽,在他唇上親了下便重新躺下闔了眼。快速收拾出門後,雪蘭徑直趕往塞尼格斯。塞尼格斯行政區附近的別墅區總是鬱鬱蔥蔥,綠地麵積大得驚人。從行駛緩慢得令人上火的交通球上下來,雪蘭刷開一處隱私性極好的院門,穿過深深淺淺的綠植點綴著門廊,在弗瑞出門前堵到了他。見著雪蘭的瞬間,弗瑞一把將被身旁一位青春女學生抱著的手臂抽了出來,清了清嗓子對女學生道:“好,我大概了解了。你先回去吧,其他的事我們之後再談。”那女生的年紀大概跟雪蘭差不多,望著弗瑞的目光滿是憧憬。弗瑞如今剛四十出頭,在如今人類平均年齡150歲的年代,可以說是男人最具魅力的時候。年輕優越的皮相配上了二十歲男生沒有的成熟穩重,即便沒有如今的身份地位,單憑這樣的外形和氣質,在情場上也會無往不利。女生並沒有因為弗瑞的話而不快,點了下頭便乖順地離開了。弗瑞整理了一下著裝,對雪蘭解釋道:“我最近在寫一個給公立大學增加政府資助的預案,所以找她了解一些情況。”雪蘭不屑的那些首都圈的惡趣味基本都可以在弗瑞身上找到。他裝作看不見弗瑞頸部連成片的吻痕,無視了對方的解釋,開口便談正事,“你有沒有靠近頗爾馬軍區的房子,借我一套,我需要住一段時間。”“我去找找,沒問題。雪蘭,我的寶貝,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弗瑞朝他張開手臂,似乎想要抱他,“昨晚我還夢到你了,你像小時候一樣追著要我抱起來拋高,在我掌心裏笑得天真爛漫,真是太懷念了。”“小時候也沒有這回事,是管家帶的我。”雪蘭退後兩步躲開了他的擁抱,回歸正題道,“還有一件事,很重要。家裏還有其他人嗎,進去說。”弗瑞手落在空處便自然地收回了身側,聞言殷勤道:“沒有,哪有人啊。走吧,去我書房說。”他將大門拉開,用手扶著微微欠身,紳士道:“請,我的小王子。”雪蘭徑直入內,前去廚房區給自己倒了杯咖啡,這才前往二層書房,在寬大的沙發椅上落了座。弗瑞一直跟著他,一路上絮叨了許多話,大多是在表達想念,待雪蘭坐下後,方才在另一邊落座,問他道:“什麽事這麽重要?”雪蘭放下咖啡,默了默,問道:“我從沒問過你,當初你舉報晏少峰的錄音和視頻證據是哪來的?”“你問這個做什麽?”弗瑞笑容斂下,表情仍是和善的,氣場卻發生了改變,流露出令人害怕的威懾力。雪蘭能夠敏銳地分辨出,此刻的弗瑞是首席議員弗瑞,而不是他的父親弗瑞。這樣的弗瑞令他心裏沒底。“我就是想知道,不做什麽。”雪蘭眉心擰起,聲音卻弱了下來。“想知道什麽?”弗瑞平靜反問,“過了這麽久,你開始介意我們家的權勢和地位是怎麽來的了?”雪蘭垂著頭沉默了好一會,忽然低聲道:“你凶什麽,就算證據是偽造的,我也不可能去舉報你,我又不是有病。我長大了,想知道真相,不行嗎。”弗瑞視線銳利如刀,重重落在雪蘭臉上,而雪蘭則一直沒有扭頭看他,隻是始終緊鎖著眉。書房內氣氛不知不覺變得壓抑,隻有走鍾聲在滴答作響。僵持了不知多久,弗瑞率先服了軟,緩和道:“過來讓我抱抱,我跟你說。”雪蘭靜默片刻,起身走過去,分開腿跨坐在了弗瑞膝頭。弗瑞摟住雪蘭後腰,微微用力,想將他壓向自己。但雪蘭感受到他的意圖便不高興道:“不要,就這麽說,不說我走了。”弗瑞手勁立刻鬆下,虛攬著他,開口道:“你怎麽會懷疑證據是偽造的?你以為作為人類聯邦最高監察機關的審查院是擺設嗎,是不是偽造的物證都分析不出來?又不是隻有我一個人去提交證據,想借舉報出頭的人多得很,我的證據被采納是因為那是真的,後來不是還出現人證了。連他自己兒子都認了,你還懷疑什麽?”他抬手捏住雪蘭的下巴尖,微微將他引向自己,看著他的眼睛,說情話似的低語道:“寶貝這麽懷疑我,我會難過的。”雪蘭拉下他的手,“那你證據怎麽來的?開普勒星係這麽偏僻,你到哪去搞這些發生在幾萬光年外的事的證據?”弗瑞抽出手,反握住雪蘭的手,拇指指腹在他虎口處輕輕碾磨,軟聲道:“這些事是機密,都在聯邦調查局和審查院的檔案庫裏寫著呢。你想想,如果我是投機取巧拿到了證據,聯邦最多賞我些財富,怎麽會讓我來擔當這麽重要的政務要員呢。有些事情我不方便跟你說,但整件事並不是你想象得這麽簡單。我的寶貝甜心,人類能走到今天,成為銀河係的一方霸主,是因為我們的體係是值得信賴的。政界不是福利院,我能向你保證的是,咱家的地位來得名正言順,走到今天靠得都是你我共同的努力。”雪蘭有些失望,但同時也有些寬慰,多少放下心來。不認為自己有任何功勞苦勞,他反問了句,“我努力什麽了?”“你是我獨一無二的珍寶,你的存在就是我努力的動力。”弗瑞抬起雪蘭的左手,在他纖細的手指上落下了一個吻手禮。雪蘭靜默片刻,還是沒有完全放棄,再次確認地問了句,“真的不能說?”弗瑞灰藍色的眼睛凝視著他,片晌後,忽然彎了下唇,“要不你親我一下,我考慮考慮。”“親哪?”弗瑞抬起食指,點在了自己唇上。“無聊!”雪蘭罵道,一巴掌朝對方扇了過去。弗瑞輕鬆地製住他的動作,攥著他手腕笑道:“小時候不是經常親嗎,你是我的骨血,長大就不是了?”雪蘭用力抽了下手,弗瑞便將他放開了。雪蘭從他腿上退開,冷著臉道:“你還知道我是你兒子?少把老男人的惡趣味安到我身上,我不是你那些小情人。”丟下這句話,雪蘭轉身就走,聽見弗瑞在身後道:“你當然不是,我也舍不得那麽對你,你是我的心頭寶,我唯一的愛。”雪蘭充耳不聞,繼續朝外走。眼看著身影即將消失在門邊,弗瑞起身跟過去,出言挽留道:“好不容易來一趟,才說兩句就要走?今天留下住吧,你房間沒人碰過,幹淨的。晚上我哄你睡覺好不好,給你講故事?”聽見對方用哄小孩的話來逗他,雪蘭停下腳步想罵,剛轉過身就被一對有力的手臂抱住了。弗瑞摟著他的腰將他攬在懷裏,低下頭笑望著他,灰藍色的眼中滿是深情,“抱到你了,我的寶貝雪蘭。雪蘭麵無表情地看著他,“你真的該去看心理醫生。”“喜歡你有錯嗎,你是我兒子,我不喜歡你喜歡誰。”弗瑞壓低了聲音跟他說話,氣息曖昧地噴在他臉上,進一步低下頭,似乎是想親他。雪蘭想說這麽喜歡兒子就再去生一個,可弗瑞有了他後沒多久就結紮了,即使想再改主意,生理上也不允許了。偏頭躲開了弗瑞靠近的親吻,雪蘭掙了下將他推開了,“我回去了,家裏有人等我呢。房子的事你上點心,我盡快要。”弗瑞被他推開後,隔著一步距離看著他,聲音微沉,“家裏的人有我重要嗎?為了多跟你待一會,我已經把眾議院的晨會翹了,後麵還得花更多功夫補救。指使完事情就走,你把我當什麽?”對方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雪蘭無法再一走了之。歎了口氣,他服軟道:“吃飯了嗎,我陪你吃飯吧,吃完飯再走。”弗瑞立刻露出了笑容,“你想吃什麽,在家吃吧,我來做。”第16章 新聞播報陪弗瑞吃過飯後,雪蘭不再逗留,返程塞巴。塞尼格斯行政區規定不可駕駛私家飛行器,隻能乘坐公共交通用具,這也是雪蘭乘坐速度恒定、行駛平緩的交通球的原因。交通球上,玻璃牆壁似屏幕般播放著時事新聞。雪蘭壓在心頭的顧慮得到了解決,此刻的心情很是放鬆。既然晏少峰確實叛國,那麽晏南認罪、檢舉等一係列行為也都不存在隱情,一切都合理而正常。雪蘭不在意晏南是叛國幫凶的事實,隻在乎其對自己的感情的純粹性,如此看來,確實是自己多慮了,他倆之間本來就沒有任何問題。帶著舒揚的心情,他一邊用終端幫晏南訂購早餐外賣,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新聞內容。幾條外交相關的新聞後,玻璃光屏中插播了一條實況新聞,“……昨夜淩晨3時,溫莎星係聯邦星際警察局發生火災,大量檔案證物被毀,事故原因正在調查中。”這條新聞並未引起雪蘭的注意。幾分鍾後,他挑揀著幫晏南訂好了早餐,忽然聽見玻璃光屏中播報了熟悉的字樣,“……奈布拉星係已廢棄的月宮空間站近日遭到損毀,原因不明。據知情人士稱,斯派克集團曾在月宮空間站內進行非法研究。審查院已向斯派克集團提出協助調查通告。目前斯派克集團並未對此做出回應。”雪蘭下意識坐直了些,心頭莫名生出了幾分不安感。不知怎麽的,他忽然想到溫莎星係是距離奈布拉星係最近的聯邦星警駐紮點。很快,又一條實況新聞,這次是聯邦新聞總台。一名記者拿著logo為“fed”的銀藍黑三色話筒,對著屏幕快速道:“三分鍾前,塞巴警察局發生了恐怖襲擊事件,中央存儲器遭到嚴重破壞。一名嫌犯已被擊斃,另一名正在逃逸中。嫌犯乘坐的是一輛黑色飛行器,型號為uy900,注冊號為cby809,請塞巴市民遠離避讓。目前塞巴警察局中有三名警員輕傷,一名重傷,已送往醫院進行救治……”連續發生了三項暗藏聯係的襲擊事件,雪蘭很難不陰謀論地認為是斯派克集團在毀滅證據。進行過月宮空間站調查的溫莎星警、進行過相關事件交接的塞巴警局、月宮空間站殘骸本身遭到了快速精準的肅清打擊。物證俱毀,證據鏈上剩下的缺口就隻有人證了。包括所有交接過的警察、那個女孩、獨角獸號的全體艦員,以及……他和晏南。連塞巴警察局都敢直接進行恐襲,雪蘭不認為斯派克會因為自己議員兒子的身份對自己網開一麵。想到這裏,雪蘭頓時覺得交通球走得更慢了。大角星明亮的日光照進交通球中,卻發冷。他向外張望了眼,藍天白雲,樹木蔥蘢,仿佛隻是一個平靜祥和的早晨。本該是如此的,可如今卻已非然。因為一次多管閑事的搜救,一切已變得難以預料。無法將差勁的預感從心頭揮去,他鎖著眉陷入了沉思。-從塞尼格斯折返塞巴時,雪蘭沒有乘坐獨角獸號。將自己的擔憂告知後,他通知艦員解散休假,之後乘坐公共交通趕往塞巴。一路不論走在人群中,還是孤身乘坐租賃飛行器,雪蘭都難以定下心來。被害妄想地感覺下一秒就會被人暗殺,或者被一槍爆頭,或者飛行器會發生自爆。在這樣的愈演愈烈的不安感中,雪蘭飽經折磨地回到了家。進門後走至客廳,聽見動靜的晏南從沙發上起身朝他走來。見到晏南時,不知為什麽,心頭的負擔一輕,毫無道理地,他忽然便委屈起來。走過去抱緊了晏南的腰,他沉默著將臉埋在了他肩頭。晏南似乎察覺到他情緒的異常,伸手將他摟好後,垂首輕問道:“怎麽了?”雪蘭默了默,微啞回道:“我害怕。”手在後脊安撫地輕拍了拍,晏南又問:“害怕什麽?”雪蘭沉默了更長時間,之後低低道:“死亡。”晏南聞言陷入了靜默,像是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忽然這麽說,但也沒有再追問。安靜地抱了他一會後,晏南換話題道:“你訂的早飯到了,一起吃嗎?”雪蘭點了頭,卻抱著他不鬆手。晏南等了一會,又拍了拍他的後背,見他依然不願放開,便幹脆抱著他腰臀,將他就著這個姿勢整個抱了起來。雪蘭在被抱起的時候發出了意外地提氣聲,從他肩上抬了頭。他不是很習慣這個姿勢,抬手抱住他脖頸,小聲道:“放我下來。”晏南已抬步朝餐廳走,聞言偏過頭,在他唇上安撫地啄了下,“馬上到了,你不要坐我腿上吃嗎?”雪蘭麵皮發了燙,反駁道:“我又不是非要在你腿上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