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到後麵,口氣已相當嚴厲。


    楚瑜何嚐不知道自己未計後果,但事有可為有不可為,難道要她腆著臉重新灰溜溜的回到朱墨身邊去嗎?


    她隻能使出那套用了十多年的撒嬌功夫,用力晃著何氏的肩膀,“娘,您就幫幫我這回,讓女兒在府裏住些日子,等風頭過去,女兒保證不再來攪擾您。”


    其實她心裏竊想著:等她成功在府裏賴下去,何氏難道好意思趕她走麽?


    何氏畢竟隻有這麽一個女兒,說兩句好話便心軟了,遂掰開胳膊上那隻手,板著臉道:“隻此一回,下不為例。”


    楚瑜樂嗬嗬的答應著,吩咐幾個小丫頭片子將馬車上的行李搬下來,顯然做好了長住的打算。


    何氏冷眼瞅著,不免問道:“這次的事你沒胡亂向外人提起吧?”


    楚瑜雞啄米一般的點頭,“當然,除了盼春望秋兩個,旁人一個字都不曉得呢。”


    還算是知道家醜不可外揚的道理,何氏擺了擺手,“廂房已經收拾出來了,先去把東西放下吧。”


    楚瑜美滋滋的施了一禮,就知道娘親最疼她,這不,還是樣樣都為她考慮到了。


    何氏見她出門,又回頭叮囑楚蒙,“你也是,不許你胡作非為,更不許你去找朱大人理論。若被為娘知道,以後你就別回來了。”


    楚蒙正盤算著如何去找姓朱的小子清算,豈知卻被何氏一語道破,見母親疾言厲色,少不得蔫巴巴的垂下頭,“是,兒子知道了。”


    心裏不免腹誹著:不管過去多少年,看來家裏還是母親獨尊呢!


    *


    楚瑜回到自己出嫁前的閨房,油然生出一股親切之感,看得出來,何氏對此保存良好,連桌案的位置都未曾移到半分。


    仿佛又回到做姑娘時無憂無慮的光景,她恨不得立刻往床上撲去,聞一聞新曬過的被褥的氣味。


    盼春卻有些束手束腳,仿佛她已不再是楚家的丫鬟——道理上來講的確如此。她看到楚瑜一副輕鬆適意的模樣,忍不住將自己的擔憂說出來,“小姐您這樣扔崩一走,姑爺他會不會找來?”


    京城就隻有這點大,隨便一打聽就出來了。


    “他要來就來,我不見他就是了。”楚瑜無所謂的說道,對著鏡子補了點粉,適才哭得那樣難看,眼眶紅紅的都不能見人了。


    盼春隻好糾結的遞上粉盒。


    到了晌午,前廳請婆子過來傳膳,楚瑜隻說不餓,謝絕了這頓邀請。其實她肚裏早就餓得咕嘟咕嘟叫了,不過想到穿過花廳可能會遇見楚璃等人,她便一點兒吃飯的勁頭也沒了。


    那婆子也粗心,隻當她果然如此,遂不再提及。


    楚瑜於是懨懨的躺回床上去。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何氏卻端著一個滾熱的食盒進來了,楚瑜聞見蒸騰的飯菜香氣,身上頓時有了精神,連嘴角的唾涎都險些流出。


    她一個鯉魚打挺就從床上起身,也顧不上裝病。


    何氏沒好氣的瞅了她一眼,道:“若非你哥哥提醒,說你一大早趕來,興許連早膳都沒用,我才懶得理你!”


    楚瑜情知她隻是嘴硬心軟而已,諂笑著抱住母親的胳膊,“哥哥當然疼我,娘您難道就不心疼女兒了?女兒莫非不是從您肚子裏爬出來的?”


    “你呀!”何氏恨鐵不成鋼的戳了戳楚瑜的額頭,總覺得姑娘越大反倒越淘氣了。按說嫁了人就該懂事許多,她卻不然,反倒越發武勇驕縱,說幹說幹,也不知是誰慣的她。


    她見楚瑜喝那豆腐鯽瓜湯喝得頗香,不禁咦道:“你不是不愛吃魚麽?”


    楚瑜蠍蠍螫螫的道:“都說洞庭湖的鮮魚肥美,女兒嚐了幾回便愛上了。”


    其實她倒不是討厭吃魚,隻是嫌剔魚刺麻煩,衡陽乃水鄉之地,盛產魚蝦,餐桌上必定有魚,楚瑜想不動筷子都難。的虧朱墨回回都將魚刺剔幹淨了再挾給她,她才得以坐享其成。


    想到此處,楚瑜不由微微出神,一回頭發現何氏目不轉睛的看著,唯恐她瞧出點什麽,忙訕訕道:“早知如此,女兒便該讓人網幾筐鮮魚回來,也好讓娘嚐嚐新意。”


    “我可不愛那個。”何氏嗤道。


    楚瑜附和道:“正是呢,其實女兒也不大吃得慣,湘南一帶嗜辣,那菜色也夠嚇人的,不比咱們這裏清淡入口。”


    她說是這麽說,何氏悄悄打量女兒的麵容,覺得她並未吃多少苦,氣色反倒上佳,看不出一點旅途勞乏的痕跡——朱十三再怎麽居心叵測,麵子上還是精心嗬護著的,若是不喜歡這位發妻,何必對她的飲食起居關懷備至呢?


    心裏思量一回,何氏麵上已平靜如常,看看楚瑜已飽餐得差不多了,便讓仆婦撤下碗碟,自己亦起身道:“你且安生住下來,隻當是回娘家暫歇,其餘事不必同你幾個姊妹提起。”


    楚瑜自然應承,她也不好意思到處嚷嚷,說自己是和相公鬧了矛盾才回娘家避難呢,家醜還得爛在肚子裏,那件事就更不能叫別人知道了。


    *


    暮色西沉之時,朱墨方從長街歸來,才踏入府門,便覺氣氛迥異往常,非但比平時減了熱鬧,丫鬟仆婦們也一一斂氣屏聲,不敢與其對視。


    這是怎麽回事?朱墨不禁蹙眉。


    南嬤嬤疾步上前,附耳低語了幾句,朱墨麵色微變,“那件事她已經知道了?”


    “是,老奴到寶芝堂問過,可巧昨日顧大夫不在,夫人便請了另一位坐診的柳大夫,誰知這一試便試出蹊蹺來。”南嬤嬤低下頭,“也怪老奴疏忽,晨起去了一趟早市,回來便不見了人影,據成柱說,馬車是往國公府的方向去了。”


    幸好也隻是回娘家,若是一氣之下藏匿了蹤跡,卻叫人往何處尋去?不過要說難,想從國公府將人帶出來亦是最難的,尤其存在這樣天大的誤會,恐怕那家人連麵都不肯見。


    南嬤嬤見主子目光沉沉,不發一語,愈發愧怍難安,“這樣鬧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讓奴婢將夫人請回來。”


    “不必,我親自去。”朱墨抬手製止,接著便讓成柱備車,準備去往國公府。


    浸淌在融融的夜色中,朱墨眉頭緊緊皺起,唇角亦漫出一絲苦笑。他驚訝的倒不是楚瑜知道真相——這世上本來也是紙包不住火的——而是楚瑜在那之後幹脆果決的舉動:她居然二話不說便離開了。


    看來她內心對自己的戒備,遠遠還要超出信任。


    不知怎的,朱墨內心有種難以言喻的挫敗感。他望著簾外燈火黝黯的街景,不由發出幽幽的一聲歎息。


    第41章


    下人通報衛尉大人過來時, 楚瑜正在帳中同何氏閑話, 聞言緊張的揪住母親的衣角,“娘,我不要見他。”


    女兒嬌氣,到了緊要關頭,還是得娘家人施與倚仗。何氏愛憐的摁了摁女兒手心,“放心, 這裏是楚府,沒人敢將你怎麽著的。”


    她款款整衣出去, 留下楚瑜一臉不安的看著。她不敢麵見朱墨, 一方麵是出於被欺騙後的憤怒,另一方麵也是怕被朱墨的花言巧語重新哄得暈頭轉向。


    可是何氏也同樣叫她不放心, 朱墨口齒的威力她是領教過的,萬一何氏聽了朱墨的煽惑,要趕她回去怎麽辦?


    總之, 楚瑜此番已經下定決心, 任憑朱墨如何智計百出, 她也堅決賴在娘家不走了。


    *


    花廳裏亮著燈, 不算耀眼, 卻是相當溫潤。在那曈曈的光暈下,立著一個氣質更加溫潤的男子, 不說話的時候, 真真宛若謫仙。


    哪怕丈母娘對女婿天生苛刻,何氏也不得不承認, 她這位女婿的確相貌過人。


    朱墨見她進來,立刻拱手施禮,“小婿見過嶽母,不知阿瑜何在?”


    他特意趕來國公府,自然打聽清楚了楚瑜的下落。明人不說暗話,何氏亦懶得敷衍,淡淡說道:“她已經睡下了,大人你回去吧。”


    卻並沒有提出讓兩人相見,可知她已打定主意要護衛女兒。


    朱墨麵上竟是一副懵懂無知,“阿瑜莫非身子不適麽,為何不讓她隨我歸家?”


    何氏好心好意給他台階下,不想他卻給臉不要臉,做出這天真樣子給誰看?


    何氏亦有些發惱,不悅的道:“阿瑜她適才酒醉,我摸著身上還有些發熱,想是著了些風寒,得先靜養幾天才是。”


    “那我進去瞧瞧。”朱墨抬腳欲行。


    這人看著聰明,沒想到卻不識眼色,興許竟是故意的。何氏展袖攔住他,皮笑肉不笑的道:“不妨事的,我家的女兒還沒這樣嬌貴,可別耽擱了大人的身子。”


    見朱墨執意不去,何氏索性將話挑明了說:“大人可知我適才發現一件奇事?那會子請了寶芝堂的大夫上門來看診,那庸醫大夫卻說出滿嘴的胡話來,說阿瑜血脈不暢,難以受孕,皆因服用了阻滯精血的藥物所致,因此這半年來毫無消息,你說這可不可笑?”


    雖是換了個說法,但何氏相信,朱墨不會聽不出裏頭的褒貶。


    朱墨果然不再裝傻,沉默了半晌,靜靜問道:“阿瑜她很想要孩子麽?”


    何氏恨不得將他的腦袋敲開,瞧瞧裏頭裝了些什麽。她幹笑一聲,“瞧你說的什麽話!哪有女人家不喜歡孩子的?阿瑜嫁到你們朱家已經半年多了,至今未生下一男半女,你說她著不著急?”


    “可我不是這麽想的。”朱墨認真說道,“阿瑜她尚且年輕,身子骨尚未健全,若早早懷上孩子,臨產時必定艱難無比,我不想看她遭受此等苦楚。”


    何氏不禁啞然,原來他打的這個主意,她忍不住問道:“就為了這個?但阿瑜身為朱氏宗婦,總歸是要生兒育女的,否則何以向朱家的列祖列祖交代?”


    “當然這是免不了的,但是不用著急。”朱墨坦誠的道,“阿瑜的身子,在我看來比朱家的子息承繼更加重要,因此我可以等。”


    這人說話倒是真心誠意的……何氏不由嘀咕,其實朱墨的話不無道理,她想起西街董侍郎家那個美妾,嬌豔如花的年紀,卻在生產的時候血崩一命嗚呼,連孩子也沒能保住,可見這女人生孩子,就是一腳踏進了鬼門關裏。何氏生第一胎已算晚的了,就這樣都還遭了不少罪,可見世道對於女人何等不公。


    朱十三能夠悉心考慮到這些,從某種程度而言,倒可見得愛之深情之切,不過這事情辦得也太鬼祟了些,所以才引出許多誤會。


    何氏擰眉道:“你既是一片好心,為何不直接對阿瑜挑明呢,反倒恁瞞至今?”


    朱墨無奈道:“您也不是不曉得阿瑜的性子,既執拗,又不肯聽勸,我若是明說了,那藥她還肯喝麽?”


    這倒是實情,何氏深知自家女兒的性子,對此亦無言反駁,思量片刻後輕輕點了點頭,“罷了,你這番話我會向阿瑜轉述的,今日已經晚了,你且回去吧,等明日看能否回心轉意。”


    這其實也就是句囫圇話,朱墨卻仿佛得了保證似的,恭敬地作了一揖,“那便有勞您了。”


    他衣袂飄飄欲行,何氏卻耐不住狐疑問道:“你用藥阻礙阿瑜有孕,果真是為了她好麽?”若有似無的提點著,“不是為了給別人修橋鋪路?”


    朱墨聽了這好沒道理的暗示,不由啼笑皆非,“連您也這麽想?我又不是吃飽了沒事幹,千辛萬苦將阿瑜娶進門來,就為了折騰她一番?我圖什麽呀!”


    何氏老臉微紅,都怪女兒疑神疑鬼的,把自己也給繞進去了。她倉促擺了擺手,“去罷,去罷。”


    送走這位稀客,何氏便來至女兒房中,將適才的談話一五一十告知與她。


    楚瑜聽完,隻揉著衣被角出神。


    何氏瞅著她道:“現在你該消氣了吧?原本是憐惜你身子孱弱,縱然方法欠妥了些,他也是一片好心,就這樣你還要與他繼續置氣麽?”


    楚瑜羞惱一並發作,“娘,他說什麽您便相信了麽?我是您親生的還是他是您親生的?他要是真為我好,就不會哄騙我至今,您可不能被他三語兩語給迷惑了。”


    楚蒙在一邊添油加醋,“是呀,娘,早就聽聞姓朱的賊子奸猾無比,您要是將妹妹交出去,那便是中了他的計!”


    何氏白他一眼,“你知道些什麽,也敢來瞎攪和?”


    可女兒不聽勸,她也沒法子,遂緊緊盯著楚瑜,“既這麽說,到明日你也不肯走了?”


    楚瑜再度使出那套眼淚攻勢,雙瞳似綻開的清泉,“娘,連您也要趕我走麽?”她一麵哭著,一麵將床頭的藍布包袱解開,裏頭是滿滿的首飾銀子,“我也不白住,這些東西都給您,就收留我幾日也不成麽?”


    倒是比那戲台上的戲子還會變臉了,何氏沒好氣道:“誰稀罕你的銀子,你的東西不還是楚家帶出去的東西,羊毛出在羊身上,唬誰呢?”


    “是啊,我不也是您身上掉出的一塊肉麽,如今女兒走投無路,可不隻有投奔您來了?”楚瑜的五指緊緊黏住她,做出惟妙惟肖的女兒嬌態。


    何氏發覺自家的女兒女婿全是一對怪種,且沒有一個是好拿捏的,她最終也無計可施,隻能起身道:“我是管不著你了,這日子總得你自己來過,隨你怎麽折騰吧!”


    楚蒙還在旁喋喋不休的出些餿主意,何氏直接提上他的耳朵,帶上門出去。


    楚瑜則坐在床頭出神,有一刹那的後悔浮現心頭,但是很快就被她拋諸腦後了:若是這麽容易就被朱墨打動,那她也太好糊弄了,她也不應自輕自賤到這種程度。


    何況,朱十三還沒到她麵前來乖乖認錯呢,竟想讓她自發自動的回到家中去,天下哪來這樣便宜的好事——雖然是她自己不給見麵的機會。


    楚瑜冥思苦想了一回,本想倒頭就睡,但經了今日這種種瑣事,隻覺後背癢癢的厲害,竟是得立刻洗個澡不可了。


    才拉開門閂,她就被檻外立著的人影嚇了一跳,“你怎麽還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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