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陪我先去看看阿寶嗎?”戚一斐拉來了好友,當做自己突兀之舉的解釋。


    若張珍不是還有靈魂在,戚一斐肯定不會這麽做。但現在……雖然身體沒了,戚一斐卻總感覺張珍算不得真的死了。所以,好兄弟,就靠你了!


    張珍對此蠻淡定的,從昨天見到戚一斐開始,他除了活潑話嘮以外,眼中竟還有了一絲生前所絕對沒有的睿智與開闊。什麽兄弟不兄弟的,斷袖不斷袖的,開心就好。當然,作為一個合格的皮皮鬼,他也不忘故意雙手捧臉,扭曲了模樣,瞎逗道:【你們這對荒淫無道的狗男男,我還屍骨未寒呢!!!】戚一斐挑眉,好像在問張珍,你介意?


    張珍忙狗腿的擺擺手,不介意,不介意,他家人的一條生路還指望戚一斐,仰仗攝政王呢。說句大實話,不需要付出什麽代價的抱大腿,這種好事,誰不想啊?反正他挺想的,並不會覺得不好意思!


    【幹的漂亮!】


    【真不愧是我的兄弟!】


    【擒賊先擒王,咱們這回穩了!】


    張珍的腦內特別活躍,刷屏極快,戚一斐一路走,一路還要注意攝政王,張珍的有些話就沒來的及看,被直接略過去了。


    攝政王被自己的腦補撩的心猿意馬,算是自己把自己就給攻略了。一邊想著戚一斐的手,一邊有感於可以保護戚一斐,這讓他差點沒控製住,當場就要坦白了。但是到最後,他的理智還是即時叫住了他,不管他和戚一斐之間變得有多親密,老皇帝這個矛盾始終都在,一天不解決,一天就是個隱患。所以,不行,他還是要忍耐,為了他們的未來!


    戚。根本不在一個頻道。一斐,則在想著,聞罪竟然沒甩開他,這個攝政王果然是小天使變的!


    外界對攝政王的誤會良多啊!


    張珍遺體停放的偏廳,一夜間,已徹底布置成了一個合格的靈堂模樣。陳列殮衣於東廂,放置祭桌下門階,棺槨停於堂屋偏西,懸白燈,掛素綢,焚香奠饌……鮮花似錦。


    嗯,最後這個是戚一斐的另類要求,但不管要求多詭異,聞罪都給他辦妥了。


    再細看去,靈座、魂帛、銘旌等一應事物也很齊全,該有的都有,不該有的也有。


    按理來說,張珍作為一個連功名都沒有的白身,哪怕是次輔之子,葬禮規格也隻可能與庶民等同,更不用說他爹及全家現在還都獲了罪,下了獄。


    但看如今這個樣子,已是尋常四五品官員家眷操辦,都要小心被告逾製的規模了。


    就這樣了,錦衣衛的劉大人,還嫌不夠呢,小心翼翼的給戚一斐解釋:“按理來說,是應該有複禮(喊魂)、小殮、大殮、成服以及吊奠等步驟的,但屬下之前不能確定您有什麽打算,是另起靈堂,還是直接在這裏辦了,就隻能暫時先草率的布置一下,您見諒。”


    戚一斐參加過葬禮,卻沒跟著操持過這些,更不用說是古代的葬禮,隻聽劉大人這麽說,頭就已經大了。


    連忙倒好:“先、就這樣吧,挺好的,有勞大人了。”


    “不敢不敢。”劉大人趕忙擺手,不敢承這個謝。這可是敢青天白日,就直接和攝政王牽手的人,被對方如此鄭重其事的感謝,劉大人還怕自己有命聽,沒命享呢。


    攝政王在背後的微笑,已經很危險了!


    戚一斐要的戲班子,也已經在小院裏張羅著搭起了戲台。嗯,不開玩笑,就真的準備開唱了。請的是當下最紅的祥雲班,可以唱吳儂軟語的南戲,也有更大俗即大雅的雜劇,班主姓孫,以前也是南方的一個名角,後來隻身赴京、轉而開班,捧起了自己的親閨女。


    孫班主是認識戚一斐的,準確的說,京中有名的紈絝公子、金陵少年,就沒有他不認識的。反倒是戚一斐身後的聞罪,讓他有些眼生,但總歸上前跪下請安,口念貴人,是不會出大錯的。


    帶著徒子徒孫請完安,孫班主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該不該多嘴再問上幾句。


    “怎麽了?”戚一斐主動搭話,排憂解難。


    “還請爺,點個戲。”錦衣衛找祥雲班來詔獄的時候,也沒說是要幹什麽,嚇的整個戲班惶惶不可終日,都以為今天非死這兒不可。軟塌塌的小生是哭暈了又起,起了複又哭暈過去,來來回回好幾次,到現在嗓子還啞著。


    等他們到了地,才好不容易搞清楚,不是拿他們來審問,而是請來給死人唱戲。


    孫班主聽後,卻更加惶恐了,因為這根本不像人話啊。對戲班有這種需求的,聞所未聞。真不是找錯人了嗎?報恩寺的大和尚,明顯比他們更適合承接這個業務。或者是和死者有仇?在棺材前麵,又是敲鑼又是打鼓的唱大戲?也不怕損了陰德!不,這就是缺了大德了!


    孫班主真摸不清楚到底該唱什麽,怎麽唱,唱多久。


    錦衣衛自己也說不清楚,隻能明晃晃擺出繡春刀,什麽話都不用廢了,唱就完事。孫班主那邊就隻能先搭出個架子,磨蹭時間,好不容易才等來了戚小郡王,這個看上去能做主的人。


    “知道裏麵躺著誰嗎?”戚一斐沒有直接解釋,隻是抬手,指給了孫班主看。


    “小的愚鈍。”孫班主把頭低的都快到地上了,不是真蠢,而是根本沒敢問。全大啟上下,除了攝政王,就沒有不怕錦衣衛的。


    “你張爺。”


    一聽張珍,孫班主就沒那麽多奇怪與疑問了,也不覺得請戲班給棺材唱戲是結仇,因為這確實是張珍的能幹得出來的事情。


    就是這麽理直氣壯的荒唐著。


    戚一斐一直不愛聽戲,再新潮流行的,都會給他一種莫名的作古之感。這挺奇怪的,等恢複了記憶,他才恍然,可不就是老嘛,在他印象裏,這都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了。


    但張珍作為一個合格的古代紈絝,正是喜歡這些個的年紀。捧戲子,砸銀子,幹了不少糊塗事。有次還稀裏糊塗的招惹了個京城名旦,哭著喊著非卿不嫁,把張珍給嚇的,倆月愣是沒敢再給任何人花一分錢。


    張珍就是單純的想聽戲,沒想發展一段情。


    但也因為這個誤會,導致張珍的親事一波三折,好不容易才定下了尚書家的二小姐。她不嫌棄他的名聲,因為她更願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等了一會兒,孫班主才反應過來,不是張珍請人,而是給張珍請的。


    “我的天爺爺啊,怎麽這般天妒英才!”班主確定死的是張珍,那真的是很悲痛了。毫不誇張,畢竟張珍可是他們戲班的大金主。


    前半年,張家還歡天喜地的使人送來了定金,說要在張小公子成婚那日,請他們唱上個三天三夜,二小姐喜歡什麽,就唱什麽,都不喜歡,就給她量身打造一個她喜歡的新戲。


    可惜,還沒來得及等到二小姐府上的點戲回執,就出了那樣的事。


    張珍再沒去園子裏聽過戲,也沒要回他給二小姐準備的戲班定金。


    “小的一定盡心唱,但是分文不取。”孫班主常年在戲劇圈裏打轉,尋常說話,也總帶著那麽一股子念唱作打的戲味。但一顆心卻是真的,別人不好說,可他不能對不起張爺的定金。


    “定金能有多少?這個錢是斷然少不了你的,不僅如此,唱好了,還加倍。”戚一斐沒想到張珍竟還能得這樣的善緣,心下如火,就更不能讓好人吃虧。


    張珍那邊已經樂的,快要笑成一朵花了:【本公子這人緣,沒的說吧?也是他老小子記得我,阿斐,你可別虧了他。我把我藏私房錢的地方,都告訴你。】“給你張爺好好唱,他喜歡聽什麽,就唱什麽,不拘形式,但求熱鬧。”


    張珍太興奮了,直接在旁邊飛簷走壁,給戚小郡王立地表演了一個陀螺後空翻,五周半後轉體,難度係數無法估量,簡直要上天:【謝了啊,還是你夠意思。】“對了,聲音盡量小點,別吵著前麵大人們辦公。”戚一斐又對孫班主補充道。隻需要讓張珍聽到就行。


    “不用。”聞罪終於找到了插話的機會,開口就是武斷的一句,“不影響的。”


    “這怎麽能不影響?”戚一斐詫異,看了看偏廳與前麵的距離,約等於沒有,古代也沒什麽隔音技術,一頭斷案,一頭唱戲,那畫麵肯定辣眼睛。


    “不影響不影響!”錦衣衛趕忙齊齊搖頭,從沒有過的狗腿樣,比孫班長還想像孫子。


    戚一斐:“……行吧。”


    然後,就開了嗓,給張珍清唱上了。


    伴隨著“東風沉醉黃藤酒,往事如煙不可追”,戚一斐牽著聞罪的手,走到祭台前,給張珍的牌位鄭重其事的上了三支香。在嫋嫋的雲霧之中,隻剩下了聞罪狹長有神的一雙睥睨鳳目。


    張珍正給戲子鼓掌叫好,歎的卻是驢唇不對馬嘴的一句:【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啊,眼前人!】看到“人”之一字時,戚一斐正好再次抬頭,與聞罪對視,在一唱三歎的荒誕中,他們隻能看到彼此,也隻想看到彼此。


    相握的手,就像是在曖昧的空氣中著了火,但卻沒有誰想要放開。


    最後戚一斐是怎麽重整衣襟,步入詔獄,見到渾身狼狽、形若瘋癲的張吉的,戚一斐自己都已經有些不太能夠記得了。


    連詔獄中不算好聞的血腥味,都沒有辦法讓戚一斐忘記,聞罪在煙火中看他的那一眼。


    勾魂攝魄,不似凡人。


    戚一斐終於還是與聞罪分開了,他被劉大人引入了一個單間。房間裏隻有一張桌子兩把椅,樸素又簡陋的椅子上,綁著張吉張大人;稍微看上去更幹淨些的,是給戚一斐預備的。


    不管張大人為人如何,至少他對孩子的愛是真的。那種驟然喪子的錐心之痛,他不需要表演給誰看,就已經用自己的頹唐,詮釋的淋漓盡致。聽到張珍自殺的消息後,張吉便一夜白頭,比絕望還要無助。


    乍然看到戚一斐進來,張吉甚至都沒有認出人,好一會兒才雙眼聚神,叫對了戚一斐的尊稱:“郡王殿下。”


    “張大人。”戚一斐與張吉一直便是這般,維持著比陌生人還要客氣的禮貌,一同為了張珍,克製著自己,忍耐著彼此。


    戚一斐沒有坐到給他準備的椅子上,因為他讓張珍坐上去了。


    張珍明知道他爹也在這裏,昨天一天愣是沒有勇氣過來探看。今日有了戚一斐作陪壯膽,他這才一點點邁步挪了進來。連小時候把書齋的先生氣成那個樣子,他都沒有這般怕過他爹。


    他怯生生的叫了一句:【爹。】


    ***


    聞罪和劉希實等人,就等在單間的門外,隔著一道木門,聽不太清楚裏麵在說什麽,但若戚一斐有危險,喊一嗓子,他們準能第一時間衝進去。


    送走了戚一斐,聞罪臉上就再沒了笑模樣,那種整個人的輪廓線條都溫柔下來的感覺,也跟著消失的一幹二淨。他沒有說話,隻是站在門口,哪怕看不見了,也在執著的等待戚一斐。


    等待之餘,聞罪就順便聽了些匯報,一些他絕對不會讓戚一斐聽到的東西。


    “罪人聞羅、聞罡、聞罘等人之棺,均已重開,確認過屍首無誤。其眷也無異動。”


    “二殿下仍瘋瘋癲癲,五殿下還在神機營未出,六殿下久病臥床……”


    “謙王世子、恭王世子……”


    所有有可能有野心的人,哪怕是個已死之人,也都還在聞罪的控製之中,未有一刻鬆懈。所以,哪怕張吉什麽都不說,錦衣衛找出幕後之人,也不過是早晚之事。


    隻不過越早揪出來,傷亡會越小。


    錦衣衛全部匯報完之後,又等了一會兒,單間的門,這才由裏麵被打了開來。留給眾人的,便是不知道為什麽就痛哭流涕的張吉,戚一斐反而還是那個不染濁世的佳公子。


    劉希實劉大人是親自主審過張吉的,他很清楚張吉有多難對付,他是真的沒想到,戚一斐能成功。因此,他對戚一斐的能力,也就有了更深的估量。背脊忍不住一陣發涼,這戚小郡王也許才是被他們所有人看走眼的一位,就衝他這個樣子,他就不可能真是什麽不諳世事的善茬。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戚一斐上前,沒對聞罪隱瞞。


    “好消息是你問出來了?”聞罪卻根本不按照套路來,一看戚一斐這個樣子,就知道他大概要讓所有拿張吉束手無策的錦衣衛,感覺到羞愧了。


    真正的刑訊高手,總是攻心的。


    “對。”戚一斐點點頭。其實問這個很簡單的,隻要把真相說給張吉聽就可以,聞罪和劉大人等人不是不可以做到這點,隻是他們說了,張吉也不會信罷了。戚一斐作為張珍的好友,那就不一樣了,特別是張珍也在的情況下。


    “但壞消息是,張吉知道的大概是個假情報。”戚一斐長歎了一口氣,有些沮喪。張吉真是讓人無語,這到底賣的什麽命?


    “怎麽講?”聞罪挑眉。


    “他告訴我,是三皇子聞罡命他這麽做的。”三皇子就是傅裏給當伴讀的那位,他的母妃,在一眾平民出身的後妃中,是難得的娘家顯赫。


    這是因為大啟的選妃規矩是,多采民間,清貧為主。


    從根源上,盡可能的防止了後宮幹政。皇子們的外家,基本都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後才被封的爵,土的掉渣,難成氣候。


    這也就顯得三皇子是如此的與眾不同,從外家這個角度來講,三皇子就像是一個人民幣玩家,在其他人還在新手村辛辛苦苦做任務的時候,他已經飛天遁地、無所不能了。但成也蕭何敗蕭何,三皇子萬萬沒想到,他最後敗也是敗在他引以為傲的外家身上。


    這個百年的大族,從根上就已經爛掉了,大事未成,卻已先為了日後的好處,掐了個你死我活,連累了三皇子功虧一簣。


    在與大皇子的逼宮對決中,三皇子被聞罪黃雀在後的萬箭穿心。


    “你說奇怪不奇怪?三皇子一個死人,怎麽下命令?”戚一斐也沒有什麽好的思路,隻能找聞罪參詳,“還是說,他其實沒死?”


    “他死了。”聞罪剛剛才確認過,聞罡的棺槨裏躺著的正是聞罡,不是誰冒名頂替的,他已經沒有戲唱了,他的外家也早已經土崩瓦解。


    線索就這樣斷了。


    但戚一斐麵上,卻不見絲毫氣餒,因為他早已經在裏麵就想過這個問題了,他們還可以從其他方麵入手。好比……尚書家二小姐的死。


    當時京中的局勢混亂,很方便幕後之人渾水摸魚,卻也方便了戚一斐等人在事後重新抽絲剝繭,排除種種不可能,找到剩下的那唯一的可能。


    “我讓人給你調案宗。”正好他們就在詔獄。


    “不用。”戚一斐已經從張珍口中,知道了更加全麵的消息,張珍為追查未婚妻的死,下過的苦功夫是常人所不能及的,“我已經知道了。”


    聞罪隻以為是張吉告訴戚一斐的:“那你懷疑誰?”


    “二小姐投河,差不多發生在春天,一個賞燈的晚上。淮秦河上,眾目睽睽,她一人本在船二樓小憩,忽然就一頭栽入了湍急的河水之中,再沒了生息。”戚一斐大致介紹了一下當時的情況。


    聞罪點點頭:“我聽到的版本也差不多是這個,隻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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