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裴清殊並沒有接受他們的提議。


    裴清殊並不是一個十分貪心的人。或者說,他是一個十分現實的人。


    他認為此役能夠解決北夏這個心腹大患,已經滿足、甚至超過了他的預期。再一口氣吞並掉大宛,這是不現實的。


    所以他接受了大宛的議和。當然,是有條件地接受。


    從此之後,大宛每年都要向大齊進貢馬匹、香料、皮貨和金銀製品等貢品。


    這於大齊而言,又是一筆極大的財政收入。


    不僅如此,大宛還要允許大齊在大宛開書社、建書院,宣傳中原文化。


    裴清殊相信,隻要有這些做基礎,將大宛納入版圖,也不過是早晚的事情而已。


    至於現在,他要履行對公孫明的承諾,回京主持雍定十三年的科舉了。


    ……


    返程路上,敬坤好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忍住問裴清殊:“父皇,兒臣有一事不明。當時父皇明明可以活捉呼屠吾斯,卻並沒有這樣做。兒子想向您請教,您為什麽不下令,將呼屠吾斯活捉呢?”


    裴清殊聽了,覺得這是一個和兒子討論政見的絕佳時機。不過他並沒有急著回答敬坤,而是反過來問他:“你是覺得活捉他更好嗎?”


    敬坤誠實地點了點頭:“如果將他活捉,帶回長安斬首示眾的話,大齊的老百姓們一定會很高興的。還有,那些向大齊投降的匈奴人,也會對大齊更加順服,而不是……”


    裴清殊微笑著問他:“而不是什麽?”


    “而不是還有人在背地裏說呼屠吾斯有氣節!他一個亡國之君,有什麽有氣節的!”敬坤頗有幾分氣憤地說道:“還不是先詐降於大齊,又反了大齊,最後沒辦法才自盡的嗎?!”


    “你說得有道理。從理性的角度來分析,活捉呼屠吾斯再殺了他,的確是最有利的選擇。可朕心裏有一道坎。”


    敬坤不解地看著裴清殊。


    “今日是我大齊兵強馬壯,將北夏的君主逼至絕境。可若反了過來,是朕和呼屠吾斯異位而處呢?”


    敬坤不明白:“呼屠吾斯是匈奴人,是敵人,父皇為什麽還要站在他的角度考慮?難道您不恨他嗎?”


    “恨他,但是也理解他。今日若是換做朕是匈奴的單於,為了生存,或許也會采取各種各樣的手段,去為自己的國家多爭取一些東西。既然生是不能由自己來選擇的,那麽死,朕給他自己動手的機會。”


    從敬坤臉上的表情就能看得出來,他並不是很讚同裴清殊的想法。


    裴清殊也沒太放在心上,隻是繼續解釋道:“不說朕自己怎麽想,從現實的角度考慮,朕也不想在殺了呼屠吾斯之前,還要羞辱他一番。如你所說,呼屠吾斯若是在大齊被奸淫一番之後,極不體麵地死於菜市口,齊人定會歡欣雀躍,可是匈奴人呢?他們要麽會對大齊更加仇恨,要麽就變得更加自卑,齊人也會看不起他們,將他們當成奴隸來看待。然而這不是朕想要的。”


    敬坤好像有些明白裴清殊的意思了,臉上的表情變得肅穆起來。


    “朕親征北夏,不是為了給自己增添功績,而是想讓大齊免於外患。朕是恨那些不斷擾境的匈奴人,恨潛伏在朕身邊、害死你四伯伯的呼韓邪,恨假意投誠,還想娶朕外甥女的呼屠吾斯,但朕從來不恨匈奴的平民百姓。將心比心,大家都是人,不會因為屬於不同的民族,就低誰一等。這一點你一定要明白。”


    敬坤認同裴清殊的這番話,但他覺得裴清殊的做法似乎有些矛盾:“可您前幾年吸納進中原的匈奴人,都圈在了特定的幾個地方。您還是無法相信匈奴人,哪怕他們隻是平民百姓吧?”


    “在殲滅北夏初期,這是免不了的。甚至在未來的十年、二十年內,這些匈奴人還是會不死心地想要複辟北夏。這一點其實很好理解——你換過來想想,如果今日亡的是大齊,你會不會想要複辟大齊?”


    敬坤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


    “所以現在,匈奴人還不得不防。不過,這隻是這一代人的事情。等到了下一輩,情況定然會有所改變。那些沒有經曆過亡國的匈奴人,從小生活在漢人的土地上,口中說著漢人的語言,不管他的父母再怎麽苦口婆心地勸說,在他的心裏,他就是齊人。所以對於這一代的匈奴人,我們要用,也要防。可是對於下一輩的匈奴人,我們應當投入更多地精力和物資去教育他們,讓他們與漢人同化。隻有這樣,大齊才算真真正正地收服了北夏,而不是僅僅得到北夏的土地,就以為自己從此高枕無憂了。”


    敬坤聽完之後,沉默了一會兒方道:“多謝父皇,兒臣受教了!”


    裴清殊笑著拍了拍兒子的肩:“朕平日裏忙,你得空的時候,也多和你舅舅聊聊這些。他學識豐富,又在朝為官多年,想來定然會給你不少啟發。”


    裴清殊這麽說,是因為他發覺敬坤和宋池雖然既是甥舅,又是師生,可兩人好像並不算特別親近。


    裴清殊當年和宋堯沒有血緣關係,他還經常去找宋堯請教呢。可據他所知,敬坤和宋池的見麵次數非常有限。


    敬坤聞言,神色有幾分糾結地說道:“回父皇,舅舅他學識淵博,兒子也想經常向他請教。隻是先前外頭有些風言風語,說舅舅是為了……是為了幫兒子圖謀太子之位,所以才頻頻進宮。兒子不想給他添麻煩。”


    裴清殊聽了,不禁有幾分好笑地說道:“圖謀?你覺得還需要圖謀嗎?”


    第163章


    敬坤聞言,不禁驚訝地看向裴清殊。


    “雖然朕從不曾向外人明言, 但朕從一開始就屬意於你, 難道你自己還看不出來嗎?”裴清殊忍不住笑道:“在父皇麵前, 可就不要裝模作樣了哦。”


    敬坤不敢隱瞞, 實話實說:“兒子是發現了父皇對我格外器重,可其他兄弟也都十分出色,兒子並沒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不敢妄測聖意。”


    “你是朕的嫡長子,又很聰明上進,朕有什麽理由不選你呢?朕沒有正式立你為太子,隻是因為現在還太早了。父皇不想讓你活得那麽累, 成為眾矢之的。”


    聽裴清殊這麽說, 敬坤突然覺得心裏一酸。


    的確, 作為皇長子,又是嫡子,別說被冊為太子了,就算他現在還不是太子, 敬坤的肩上已經承擔了太多的責任和壓力, 有時候甚至會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人們都說嫡長子少年老成,十分穩重。可是其中的苦澀,隻有敬坤自己知道。


    他並不是一出生便想要做一個成熟穩重的大人的。隻是環境逼迫著他,讓他不得不迅速成長而已。


    從小到大,裴清殊政務繁多,陪伴敬坤時間最長的, 還是母親宋皇後,還有長華殿裏的先生們。


    他們所有人,都對敬坤給予了沉甸甸的期望,在無形中賦予了他在這個年紀本不應該承擔的壓力。


    隻有他的父皇、本應對他最嚴厲的人,現在卻這樣理解他,還試圖緩解他瘦弱肩膀上的壓力……


    敬坤突然感到一陣鼻酸。


    可是他不能哭。


    從他很小的時候起,就已經不會掉眼淚了。


    “可是,我若不努力的話,做得不如其他兄弟好怎麽辦呢?我知道父皇愛重我,隻是我若不爭氣的話,隻怕是會給父皇丟臉,也給父皇您添麻煩。”


    敬坤說的委婉,不過裴清殊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在問,如果其他兄弟表現的比他好,超過了他的話,那裴清殊還會堅持選他,而不是別人嗎?


    如果在那種情形下,裴清殊還是執意要立敬坤做太子的話,豈不是要在朝上麵對很多爭議嗎?


    “話是這樣說沒錯,不過朕認為你是個既懂事、又上進的孩子,不會比別人差到哪裏去的。而且如果你指的是讀書或者武功沒有別人好的話……”裴清殊看著兒子苦惱的樣子,不禁感到有點好笑,“那可就大錯特錯了。做太子,或者說是做皇帝,不是說必須書讀得最好,或是騎射功夫最強,而是要懂得如何發現人才,並且利用人才,平衡好局勢。你若當真有心於太子之位的話,真正要鑽研的,根本就不是四書五經,或是騎馬射箭,而是怎樣掌控大局。簡單點來說,就是學習馭下之術,讓天底下的人才和豪傑都心甘情願地為你做事,向你臣服。”


    聽裴清殊說完這一番話之後,敬坤終於切身體會到了那句“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他突然覺得過去的自己,實在是太鑽牛角尖了,而且鑽的都還是些沒什麽大用的東西。


    像是看出他心裏在想什麽一樣,裴清殊微微笑道:“當然,打好基礎也是很重要的。讀書寫字,武功騎射,這些你都不必是第一,但起碼要努力去做,不能荒廢了學業。不過該放鬆的時候還是要放鬆,不然的話……父皇同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吧,你若是把心裏這根弦崩得太緊了的話,父皇反而會不放心。”


    這回不用裴清殊再進一步解釋,敬坤自己就想明白了。


    裴清殊應該是想說,曆史上有很多君主,都是當皇子的時候為了奪嫡,拚命地隱忍、壓抑自己的各種欲望。等真正當上皇帝之後,就變得荒淫無度、無心政事了。


    雖說敬坤覺得那種狀況絕對不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不過為了讓裴清殊能夠放心,他還是決定從回去之後,就對自己的生活方式做一些調整。


    父子倆經過一番長談之後,敬坤隻覺一直壓在自己胸口的那塊重石好像突然被人搬走了一樣,心裏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


    更多的,還是發自內心的感動。


    都說天家無父子,可敬坤覺得裴清殊這個父皇,對他當真可以說是掏心掏肺,真誠無比。


    其實他不知道的是,裴清殊內心還有自己的考量。


    很早之前裴清殊就想過,古人定下“嫡長子繼承製”是有道理的。


    對於裴清殊來說,他的兒子們他肯定都要盡力培養。那如果這些皇子們都成長得十分出色的話,他應該選誰來繼承自己的位置呢?


    是選讀書最好的?嘴巴最甜的?心機最深的?還是最像他的?


    裴清殊覺得都不是。


    他要的儲君人選,一要名正言順,身份上足以服眾。


    雖說裴清殊和林太後之間的母子關係一般,可他必須要承認的是,當年他能順利繼位,林太後是出了很大一份力的。起碼她為太上皇生育了兩子一女,位列皇貴妃之位。從身份上來說,裴清殊足以服眾。再加上有傅太後這個出身高貴的養母,裴清殊當初才能不在這一點上受人詬病。


    如果放著皇後的兒子不立,去立一個美人、貴人或者嬪位的兒子,這都是會引發許多問題的。


    雖說宋皇後賢德,可她會容忍妃嬪的兒子越過自己的兩個嫡子繼承皇位嗎?她背後的宋家,又會不會推波助瀾,與新帝進行內鬥?


    如果那種情況當真發生了的話,勢必會引起激烈的黨爭。


    其次,就是儲君本身的品行不能有太大的瑕疵。如果敬坤是像裴清殊的二皇兄裴欽辰那種品德敗壞之人,不管他是不是嫡長子,裴清殊都不會考慮立他。


    可這麽多年看下來之後,敬坤顯然不是那樣的人。


    除此之外,性格因素也是裴清殊十分看重的一個點。


    他覺得以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起碼還能再拚個十幾年。在這未來的十幾年當中,他有信心為繼任之君奠定好一個基礎,讓他的繼承人沿著他鋪設好的道路繼續走下去。


    也就是說,他不指望著他的繼承人還能像他一樣排除萬難地去進行改革。隻要能做一個守成之君,在裴清殊創建下的基礎上有所進益,裴清殊就十分滿足了。


    在現有的幾個皇子之中,二皇子敬亭和五皇子敬修的性子都有些跳脫。做個王爺可以,做皇帝卻有些勉強。


    三子敬惒雖然也是嫡出,不過他各方麵的才能都不如敬坤,沒有必要舍敬坤而取他。


    唯一曾經讓裴清殊有過一瞬間動搖的,就隻有四皇子敬翊了。


    不過這種念頭很快就被裴清殊掐了去。


    敬翊的綜合條件,還是不如敬坤。


    誠然,敬翊的天賦高,又懂得藏拙,是個聰明的孩子不假,可是敬翊的生母畢竟死得不光彩。


    倒不是說因為謝嘉妃的所作所為,讓裴清殊遷怒於敬翊。隻是身處裴清殊的位置,他不免會有些擔心,敬翊的外祖謝家,會不會把所有的寶都壓在敬翊身上,讓敬翊成為他們東山再起的籌碼之後,再對宋皇後、嫻貴妃等人大肆報複?


    這是其一。


    身為一個父親,裴清殊可以不去懷疑這些。但他是一個皇帝,必須追求穩妥。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原因。


    敬翊排行第四,如果裴清殊選擇了他的話,就是一種對前三位皇子的否定。


    到時候難受的,不止是敬坤一個人,還有敬亭和敬惒。他們肯定也會感到不舒服,甚至在別人麵前抬不起頭。


    畢竟和他們相比,敬翊的優勢也沒有說特別大。


    這和裴清殊當初的情形不一樣。當年裴清殊雖然也是排行靠後的皇子,但他的皇兄們和他相比,都或多或少有一些明顯的劣勢。所以裴清殊上位的時候,才隻有老十有些意見,其他人都沒什麽話說。


    而現在,別說敬翊在刻意藏拙,就算他沒有,光憑記憶力好這一點,怕是也不足以服眾。


    所以綜合所有因素考慮,隻有嫡長子繼承皇位,才是最為順理成章、也能免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的。


    起碼敬坤做了皇帝之後,不至於引發手足相殘的局麵。


    所有兒子都能活得好好兒的,還能發揮自己的本事為國效力,這就是裴清殊在平定匈奴之後,現在最大的心願。


    所以回京之後,裴清殊處理政事的時候,就經常把幾個兒子帶在身邊,盡量多教他們一些為人處世和平衡政局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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