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後眯眼看了看,說:“再走不遠,就是冥橋。冥橋一過,便出了陰司。公子隻身一人,這是要走?”披袍子的人不說話,隻略一點頭。謝九樓慢悠悠到江岸最邊緣坐下,放了布袋,屈起一膝,望向滿是裂紋泥沙的江底:“破曉沉寂,公子陪我坐會兒吧。”身後默然少頃,起了腳步聲。須臾,黑衣人落座在他身旁。遠處漸顯天光,謝九樓靜靜看著,日出竟也會顯得蒼涼。他看夠了,方出聲道:“我八歲時,救過一隻靈鹿。”身邊人一動不動。“在娑婆世裏,一個叫懸珠墓林的地方。”他接著說,“我將它救下,見它實在可憐,便在最後一次去珠林看過它以後,偷偷帶它回了家去。”“那是三百年前,無鏞城的城主府。城主府公子多少知曉吧?上到做主的,下到做奴的,起碼有個千百來號人,我隻當自己機敏,不會叫旁人發現。即便發現,也該不會有什麽的。”謝九樓的目光落下來,落到自己腳下,“過了一日,我去外頭玩,回來就被婆子領著去吃晚飯。我又想著,吃了晚飯,再去瞧我的鹿也不遲,便隨婆子去了。那日我父親也回來,同我們一起。”他說到這裏,忽地頓住,隔了很久方才開口。“吃的是鹿肉。”鬥篷下的人微微一動,似是偏過頭來看了他一眼。謝九樓眼中沒什麽波瀾:“掛念越多,人越軟弱。我父親逼我把桌上的菜一口不剩地吃完,將他割鹿皮的那把短刀扔給我時,同我說了這句話。他是極厲害的人,殺一隻鹿,就能叫自己的兒子永遠長個記性。”“此後許多年,我替家族南征北戰,如履薄冰,未曾起愛恨。”來路方向又起了風,催趕著往這頭奔的哨聲似的。“直到我在此處遇見他……”謝九樓在風聲中走神般低喃出這句話。他又瞥了眼身邊,頷首重新道:“說出來不怕公子笑話,我並非重色重欲之人,外頭看盡朝生暮死,春華秋實,來這見他第一眼,竟就生了歪念。他是個悶葫蘆一樣的人,看著逆來順受,其實我清楚,他不願意跟我的。他願意跟一個人,不是在我麵前那樣子。我與他貌合神離三百年,他的心不在我這裏,我也隻掩耳盜鈴當不知道。其實他什麽我不知道呢?他夜夜睡在我身旁,夢裏叫著另一個人的名字,他才不知道。我在夢外抱緊他,他在夢中才安寧了。”鬥篷裏的人將身體一佝,發出幾聲重重的喘息,連帶那件披風也細細顫抖起來。謝九樓問:“公子可是冷了?”對方依舊不言,隻搖了搖頭。謝九樓瞧袍子起伏的模樣便知道,裏麵的人一定很冷。他稍微坐過去一點,又等了一會兒,鬥篷裏才靜下來。前的話謝九樓並未說完:“他初到無界處時,說自己來找人。我隻問他找沒找到,他說沒有,此後我便再沒問過他要找的是什麽人?那人叫什麽名字?這些我都不問。我隻怕自己一問,再不能裝作我二人之間沒有別人。其實怎麽可能我不問,那個人就真的不存在呢?我知道他總有一天是要去找他的。無界處沒有年月,可他每天醒來都在計算年月。日子一天天近了,我的鹿終究是要走的。”他長長換了口氣,終於坦然一般道:“他不是一個能被誰強留住的人。甘心在我身邊,隻是因為我和那個人長得像而已。我也不過是以次充好罷了。”黑袍子裏的人垂著頭,呼吸又輕又長,還發著冷。“我來這兒以前,一輩子活得也算光鮮。不說萬人敬仰,左右也有些名頭在外。賺了一身的體麵和驕傲,到他麵前,寧肯一分不要。臨了臨了,還時常作賤想著,自己要真是另一個人該有多好。即使籍籍無名,至少也能嚐嚐……被他掛念是什麽滋味。”謝九樓自嘲地笑笑,“世間萬般,唯一個情字道不出由來。”“有由來的。”“什麽?”謝九樓恍惚以為自己聽錯了,“公子剛才說什麽?”對方沒有把話再說一遍。謝九樓看向鬥篷等了半晌,明白這是等不來了,便將身一起,卻沒拿走那袋奶疙瘩,兩手空空走上回去的路,剩另一個人還坐在那裏。他走出不遠,又回頭叮囑:“此去娑婆,迢迢路遠,公子一定保重。”坐在原地的人衝他略一點頭,謝九樓便接著走。還沒邁出步子,他又停下。“對了,”他說,“如果公子幸甚於我,在路上遇見一個人,那人手提八角琉璃燈,頭簪金衣玲瓏箸,一腕纏著黑色皮革,愛穿青灰色錦緞衣裳,煩請公子給我帶一句話。”黑衣人側首。謝九樓凝視他一會兒,方道:“提燈,常添衣,多加飯。”坐地之人待謝九樓遠去,漸漸蜷縮身體,不多時便冷得難以自持,臥倒在地,懷中緊緊抱著那袋奶疙瘩,抖如篩糠,久未自立。-黑袍子行經冥橋時,鶴頂紅正拿手指頭絞著係在另一隻腕上的巾子玩。“提燈。”他一眼認出人來,朝裹得密不透風的鬥篷裏喊:“今日不送人?孤剌剌出去,接誰?”黑衣人止步,麵向橋下,揚頭露出一點削瘦的下巴:“沒誰。今日我出去。”“哦。”鶴頂紅應了聲,忽才反應過來:“你出去?”“我出去。”“不回來了?”“不回了。”鶴頂紅盯他一陣,慢慢自船中坐起:“我同你一起。”提燈拿了塊奶疙瘩放進嘴裏,一麵嚼著,一麵抬腳欲走:“不必。”“我同你一起。”鶴頂紅翩然騰身上橋,“我欠你一條命。”“沒有誰欠誰的。”提燈向來去留由人,話隻說一次,不願費口舌多做推諉爭執。便自顧往前,對後留話道:“娑婆險惡,今此一去,必死無疑。”鶴頂紅隻管跟上:“我早死過一次。”第5章 55.出了無界處,便是惘然河。惘然河下,是未知境。提燈要渡河,渡口處有一艘船,今日他二人運氣不好,船上有個吃骨翁,披著蓑衣,頭戴鬥笠,與他們向背而坐。“好大的膽子,”提燈衝那吃骨翁道,“青天白日就敢出來。”吃骨翁弓著背嘿嘿一笑,嘶啞道:“青天白日你不上船,入了夜,水裏髒東西可多呢。”提燈抬腳踩上船頭,隻哂他:“你也知道自己是個什麽玩意兒。”一語未盡,又轉頭對正要跟上來的鶴頂紅道:“你不上。自己飛過去。”鶴頂紅不樂意:“我不愛飛。”“管你愛不愛。”提燈再沒看他一眼。語畢便解了繩,與那吃骨翁各坐兩頭,吩咐道:“開吧。”船開出沒多遠,岸邊驟起一聲鶴鳴。須臾,水麵略過一隻白鶴的倒影,頂上紅羽自眉心起,到顱後終,身量頎長,儀態翩翩,正禦風向對岸飛去。水中,那白鶴倒影之下,是一張張白裏泛青的人皮。有五官,有肢體,毛發齊全,有血有肉,蕩在綠油油的水裏就是沒有骨頭。打提燈上了船,後岸的涼風一吹,水底人皮陸陸續續浮上來,四麵八方的,竟像全朝這小船的方位湧似的。提燈往河中掃了一眼,對上其中一隻吃骨翁的雙目:恰好睜開,眼白的地方全黑,眼珠的地方盡白。瞧提燈望過來,便咧嘴一笑:嘴中不見牙齒,隻一條長長的,蛇信子般的舌頭。船頭那隻吃骨翁本就破爛的蓑衣被吹得一層掀起一層。襤褸之間,偶爾露出它還沒和自己上一個獵物完全融合的身體:一根白慘慘的骨頭,自肋下的位置向後折斷,直直戳破他脊背的皮肉,猙獰斷口沒了蓑衣的掩蓋,長指蒼穹。小船猛地一搖,提燈忙坐穩。將將安靜下來,又是一晃一隻隻吃骨翁往船底上黏了。“佼佼者。”提燈往後一倒,半臥在船尾,本就交疊起來的二郎腿腳尖一揚,踢了踢那根斷骨,聽見前麵一聲悶哼後,又道,“你吞的這副骨頭,不太合身。”船身逐漸變沉。越來越多吃骨翁扒在他們的船下。“哼,”前麵冷笑一聲,森森道,“他們要吃我,還早得很!船翻了也有你先墊背!”“是了,不然你也不會載我。”提燈說,“你們這些東西,扒了人下來吃,吃完又怕被同類給吃了,便再拉無辜的下水。終有一日,被吃的還是會吃回自己頭上!”“那不然呢?”吃骨翁回過頭來,鬥笠下一張快被骨頭崩裂的臉,眼珠子半黑半白,“我們見了光就化,誰都想在太陽底下走走。我不吃人,我永遠死在水裏?”提燈拍板而起,倏忽從短靴中拔出匕首,將蓑衣劈成兩半。吃骨翁後背皮肉見了光,啦的響。正值它慌亂合起蓑衣的當兒,提燈伸出手去,趁其不備摘掉它頭上鬥笠,隨即耳邊便是一聲尖銳的慘叫,隻見吃骨翁渾身好似岩漿傾瀉般從頭化開,漸漸顯現出頭蓋骨來。接著是眉、顴、下頜。不多時,就剩一副骷髏轟然碎倒在船,而它通身皮肉早已變成骷髏身下一灘黏稠血水,慢慢聚集,暗暗朝提燈腳下湧動。提燈冷眼看著,趁血水還沒蠕動過來時將那一堆屍骨遠遠拋進河中,成群扒在船底的吃骨翁登時隨骨頭所在去了大半,快被水線沒過邊沿的小船也輕了不少。“不要你們活的是青天。想擺脫藏在水下的日子,就毀了青天去,何苦無窮無盡地拖人下水來?”提燈扔完最後一塊骨頭,血水也爬到他腳尖前。他將身一撤,踩上船沿,躍然跳入水中。此時還沒過河一半,那幫吃骨翁完成一輪爭奪,餘下的必定還會返回。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入了水,屆時它們找不找得到人,還需另說。提燈隻帶了一個包袱,裏頭雖裝著燈,但因在水裏,便沒負擔。等他遊出老遠,驚覺肩上已空時,包袱早沒了蹤影。提燈暗吃一驚,自己絕非如此不小心的人。他沉著氣,掉頭回遊,果真在河底見到包袱。於是一門心思往下潛,正伸長了手去拿,乍見包袱底下的河沙裏竄出一條猩紅長舌,直衝他麵門而來。提燈快要閃躲不及,雖側身避開,卻也將包袱失了手。回眼一瞧,包袱底下哪是什麽河沙,分明是鋪在河底的一張人皮!不過將頭發四肢埋進沙裏,眼鼻讓包袱擋了,這才魚目混珠,叫人眼花認錯。這隻簌簌一抖,張羅著要往提燈撲過來,未待提燈退開,他腳下已有別的伺機許久,把數尺長的舌頭一勾,便纏住提燈腳腕,任你怎麽拖動,隻似牛皮繩一樣綁得越來越緊。提燈借力在水中旋身,躬著取了先前放回短靴的匕首,刀刃向下,朝那舌頭一割,紅燦燦的血潑剌發散在水中。又一抬頭,揚起手,瞄準頭上那隻吃骨翁麵中,趁對方全身蓋過來時把刀紮過去,用盡力氣往下一劃,人皮霎時分作兩半。腳下被割了舌那隻緩過痛勁,更發了狠要吞他。提燈隻抬腳一躲,心裏忖度著這是長年待在河中的一堆死物,它們耗得,他耗不得,一口氣沉到底了,若再不出水去,肉體凡胎就要溺在這水裏。便不做糾纏,把包袱一撿,發了力往上遊,越遊,卻越覺古怪。按道理離河麵近了,視野該更亮更清楚才對,怎麽他遊一會兒,眼見倒愈發暗了?提燈一時沒想明白,但胸中氣已不足,隻顧著先上去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