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是盅,如今換成了瓷碗,分量的確少了許多。


    李然正要回絕,一隻手卻被人握了去,但聽那人道:“算朕求你,你若再有任何差池,朕都不知……”


    這話並未說完,其憂慮之情卻已昭然若揭。李然嘆了口氣,一臉無耐地揉了揉眉眼,朝丁順招了招手,那小子立馬捧著碗盞賠了十二萬分的小心墊著腳尖走上前去,笑嗬嗬道:“殿下放心,去藥味兒的梅子早已備下。”


    李然抿唇不應,盯著那黑乎乎的汁液瞧了半晌,一仰頭咕咚幾口喝了個底朝天,丁順還未來得及遞帕子過去,卻見那身著蟠龍常服之人提著袖子為那人擦了擦嘴角,邊動作邊輕笑道:“喝個湯藥而已,何必如此著急?”


    這麽說著,眸中竟浮現了一層淡薄的笑意,眉眼間也有了鬆動之色,繼而朝一旁候著的那小子勾了勾手指,丁順隻略一怔愣,立馬手捧小甕笑著呈上去,江訣伸手接過去湊近了一聞,頓時有刺鼻的酸味撲麵而來,差點嗆得他一陣幹咳,卻見李然一臉泰然地拿了顆扔進嘴裏,嚼了嚼,道:“一個人想也是白搭,人多才好辦事。”


    江訣失笑,伸出一指擦了擦他嘴角的藥漬,道一聲好,抬手示意丁順去辦,那小子再不敢多待,貓腰垂首退了出去。


    厲子辛等入帳來時,見那位天子正凝眸坐在高位上,李然坐在他左首不遠處,四人正欲行禮,那位天子一臉不耐地擺了擺手,道:“都坐下,有要事商議。”


    他神色鄭重,眾人心頭一凜,頓覺事有嚴重,皆屏息凝神聽來。


    李然抬手示意眾人坐下,道:“南琉出了點岔子,想找你們來商量下對策。”


    正說著,但見江訣咚地一聲將一封明黃黃的奏摺丟在長桌上,肅然道:“都瞧瞧。”


    厲子辛執起奏摺翻開一瞧,頓時被駭得變了臉色。


    沈澤最沉不住氣,一臉急切地問:“元帥,究竟出了何事?”


    厲子辛沉默須臾,沉聲道:“向化郡地動,又受暴雨侵襲,房屋良田盡毀,死傷者已逾十數萬,且還生了瘟疫。”


    那三人一聽,均被怔得目瞪口呆。


    未幾,厲子辛正一正色,直直望向江訣,道:“向化乃南琉糧倉,遭此禍事,糧糙盡毀暫且不提,流民之禍當是重中之重。”


    他這話雖然隻有寥寥數字,卻將其中的厲害關係點了個一清二楚,江訣聽他一針見血道來,贊同地點了點頭,道:“若非機要之事,殷塵輕易不會上報。此事非同小可,若不能妥善處置,百年基業必損。你等不必即刻答覆,各自回去好好斟酌吧。”


    四人恭敬應下,江訣揮一揮手示意一幹人等散去,李然見幹坐著也沒用,幹脆出帳去找厲子辛商量。


    江訣回到王帳時,李然正凝眸執書冊細瞧,他湊近一看,失笑搖了搖頭,道:“與其看這個,倒不如來問朕,朕知曉的東西,必定比書中詳盡細緻許多。”


    他強顏歡笑,李然哪裏看不出來,直直望著對方,道:“別裝了,看著難受。”


    江訣嘆一口氣,眉眼一皺,道:“朕隻是習慣如此。”頓了頓,又道,“向化乃是重地,遭此變數,往後的日子將越發難熬。”


    “天災人禍這東西,哪裏能讓你說了算?”


    江訣嘆氣,道:“這事你能理解,百姓卻未必。此事一日不解決,終是朕心頭大患。長此以往,後方一旦生亂,前線必定……哎……”


    這話顯然並不是危言聳聽,地震在他李然看來實屬平常,百姓因崇尚鬼神之說,隻會當它是老天授意,恰逢北燁對外用兵之時,倘若有人拿此間關係做文章,江訣的皇權一旦遭質疑,還談什麽攻取天下?


    李然想明白後,才理解江訣那一瞬為何會失常至此,他雙手抱胸坐在椅上,挑眉問道:“鬼神那種東西你也信?”


    “朕自然不信,但人言可畏。”


    “別想了!你的顧慮我明白,辦法總會有。”


    江訣點頭,眸中滿滿都是心思,李然將他的神色瞧在眼裏,暗自嘆了口氣。


    二人相對無語,各自深思,糙糙用了午膳後隻小歇片刻,便一道去了大營,召了人來邊詢問臨陽城內的局勢,邊商討攻城部署。


    這一談就是半日,直至燈起之時,才一同回了王帳,江訣的神色倒也平靜,隻一直抿唇不語,眸中憂色不減。


    李然將他的煩惱看在眼裏,沉聲將丁順喊進來,那小子倒也乖覺,服侍他二人用了膳,便謹慎萬分地退了出去,一個字兒也不敢多說。


    江訣坐在椅上,將殷塵那份奏報從頭至尾看了又看,末了往幾案上一扔,自嘲道:“他可真能給朕出難題,自己搞不定的事,索性一股腦地推了。”


    李然撇了撇嘴,涼涼道:“這確實是你的事。”


    “你倒是向著他。”


    “我隻幫理。”


    “哎……何時能聽你安慰朕一句呢?”


    “安慰有用?”


    這話一說,江訣再沒了聲音。


    月上中天,夜色極靜,李然是被腹中一陣活動驚醒的,伸手一摸,身旁早沒了人。


    四下一掃,見內間無人,起身撩開帳簾,見一人正背對著他負手站在帳門外,背影沉重似有千斤,卸下了白日裏的一切偽裝,強勢不再。


    李然在那一瞬間,幾乎有些難以置信,


    片刻後,他轉身回去,眸中卻有千絲萬縷的憂色。


    天將大亮時,江訣還未醒,丁順輕手輕腳進來,李然彼時正在帳中看東西,那小子湊到他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他一聽,麵色大變,側臉頗掃了眼榻上那人,想也未想,一個起身悄然步出帳去。


    到了前方營地,厲子辛等人已至,當中跪著一人,竟是一臉錚然的嚴文斌。


    他幾個快步過去,邊走邊問:“出了什麽事?”


    厲子辛朝他行了一禮,指了指地上跪著那人,肅然道:“軍令已下,無帥令不得擅自行動,此人明知故犯,枉顧軍法擅闖敵營,當嚴懲不貸!”


    李然心頭咯噔一跳,江訣那晚的話他到現在還記憶猶新:擅自行動者,殺無赦!


    眼下又出了向化地震的事,這小子再一鬧騰,無異於火上澆油,江訣如果知道,怎麽可能饒他?


    沈澤見那兩位元帥皆麵露肅殺之色,忙跪下求情:“望元帥與統帥開恩,嚴將軍乃是--”


    “誰都不許說情!來人!杖責一百!”


    厲子辛沉聲一喝,眾人噤聲再不敢多言,卻聽一人冷聲道:“慢著!”


    沈澤麵上一喜,卻在下一瞬被震得腦中一陣嗡響,但聽那人沉聲喝道:“一百不夠!是兩百!”


    此話一說,場中抽氣聲此起彼伏。


    風起雲湧第二十八章


    厲子辛麵上一驚,一臉難以置信地望過來。


    李然目色不動,用著隻有他二人才能聽清的音量低聲道:“隻有這樣,才能保他一命。”


    這道理厲子辛怎麽可能不明白,猶豫再三後點了點頭,末了厲聲喝道:“杖責兩百!”


    軍令一下,執刑的將士再不敢耽擱,一杖一杖擊打,一陣劈裏啪啦的悶響後,那鐵骨錚錚之人就被拖了下去,彼時已昏迷不醒。


    江訣醒來後,見帳中無人,隨即傳了丁順來問,那小子含糊片刻,終是一五一十照實道來,他越聽越怒,騰地一個起身,抬腳就往外走,丁順自然不敢勸,隻亦步亦趨跟著,一臉的誠惶誠恐。


    剛走到帳門口,冷不防撞上一人。


    “殿、殿下……”


    “這麽急?趕著去哪裏?”


    李然淡淡問來,江訣劍眉微凝,道:“那事朕聽說了。”


    “已經罰過他,整整兩百棍,現在人還昏著,估計有兩三天不能動。”


    他照實說來,江訣良久不語,末了沉聲一嘆,道:“朕知道你心有不忍。”


    李然撇了撇嘴,淡淡道:“他是個人才。”


    他如此說來,江訣竟點了點頭,似乎全沒了追究的意思,隻一臉關切地伸手握了握他略有些冰涼的手臂,低聲道:“下次出門前記得用膳。”


    語畢,抬了抬手指示意丁順去備膳食,李然回了他句囉嗦,逕自去內間換衣服。


    少頃,丁順捧著食盒墊著小步快走進來,繼而在他腳邊跪下,雙手捧碗呈上,賠笑道:“奴才晨起後燉了這血燕粥,殿下乘熱嚐嚐吧。”


    江訣伸手將那碗血燕粥接過,拿勺子攪了攪,誇了他句“還算機靈”,那小子一聽,立馬一個叩首到底,口中連連謝恩。


    李然略一皺眉,伸手拍了拍那小子的腦袋示意他起來,繼而從江訣手中接過勺子嚐了口,似乎覺得不錯,一勺接著一勺吃起來,江訣見他喜歡,眼中才見了笑,輕聲道:“早膳尤為重要,你這麽空腹出去,萬一有個閃失傷--”


    話未說完,冷不防被塞了口滑溜溜的東西,又聽那人頗不耐煩地喝道:“囉嗦什麽!吃你的!”


    江訣啞聲一笑,調笑道:“這是心疼為夫了?”


    “閉嘴!”


    一聲低喝後,嘴裏又被塞了勺“補身的東西”,江訣也不惱,欣然吞下對方的“一片好意”,又伸手撥了撥他的衣袖,眼中笑意甚濃。


    他二人這般“濃情蜜意”,丁順在帳門外偶爾瞥到一眼,下意識砸嘴輕嘆,暗忖那一位可真是有法子。


    用了膳,李然前去探望嚴文斌,到了那一瞧,見他還昏著,軍醫正在療傷,林瓚和沈澤候在一旁,他招了招手,示意二人出去說話。


    三人到了沈澤帳內,李然將事情始末一問,才知曉嚴文斌這二百杖挨得挺冤,但無帥令貿然離營,這點確實是他的過失,誰也沒法求情。


    李然皺眉不語,林瓚盯著他瞧了片刻,笑道:“統帥的苦心屬下明白,今日若不是這二百棍,嚴將軍此時早已人頭落地。”


    “什麽?”沈澤怪叫,顯然被嚇得不輕,畢竟是砍頭的大事,他心裏頭雖明白,可親耳聽說自然又是另外一回事。


    林瓚啞然失笑,卻聽李然清了清嗓子,道:“這次就當給他個教訓,以後長點記性,先說說向化的事。”


    他神色肅穆,林瓚下意識斂了斂神,皺眉道“此事委實不好辦,否則嚴將軍也不必冒著性命危險,連夜趕去截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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