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像是被驚住了,怔怔地點頭。李今念這才放開他,男人帶她去喝水,但李今念走了幾步,突然感到一陣電流從手腕傳來,鑽心的疼痛從頭到腳,讓她痛叫著倒在地上。


    另一個管理者走了過來,“這種新人就該叫她好看,才知道這裏沒有他們說話的份。”


    被李今念吼的那個管理者嘴巴動了動,沒說話。


    那陣劇痛終於消散,李今念被趕回去工作,她一邊將桶提起來,一邊看著手腕上的黑色手環,內心波濤洶湧。


    一直到深夜,火車內的乘客們基本上都睡了,他們才被獲準下班,但往鍋爐裏加燃料的人卻依然被催著繼續工作,李今念猜測他們搞不好要工作到天亮。


    離開這裏的時候,她們每個人都得到了10支營養劑,回到上麵的車廂內,李今念就聽到孟長生疲憊的聲音激動不已地說:“隻是這樣,居然就拿到了10支營養劑!10支!而且你聽到他們說的嗎?隻要好好聽話好好工作,以後一天就能有30支!我的大地!淨化區,淨化區果然是天堂!如果是這樣的話,半年時間我就可以攢下來好多,就能帶回來給我爸爸媽媽了!”


    不僅僅是孟長生一個人,其他人也是興奮的,雖然很累,也很恐慌,可是這從未見過的“巨款”卻撫平了她們的不安,她們原本就因為登上這列火車而發出亮光的眼睛因此更加閃閃發亮了,無限的希望在她們死灰般的心海裏砸開,點燃了她們的世界,淨化區,淨化區,蟻巢人的天堂,最美好的世界!


    李今念卻看著她們閃亮的眼睛,用力地想要將黑色手環從自己的手上弄出來,懷疑和壓抑的憤怒讓她心情複雜,說不出話來。那些無言的比她們在這列火車上呆的更久的“前輩們”則聽著她們的話,又露出了笑來,仿佛地獄裏的人期待著天真無邪的人也沉到地獄時的精彩表情。


    這時,那位微笑乘務員來了,他走進昏暗的車廂內,對李今念招招手。


    李今念放開怎麽扯也扯不下來的手環,抿著唇起身跟著他走了出去。


    “很累吧?”在車廂外,他小聲地問她,手輕輕地擱到了她的肩膀上。


    李今念看了肩膀上的手一眼,低低地應聲:“嗯。”


    發現李今念沒有拒絕,他又拿起李今念的一隻手,翻看她的手掌,輕輕撫摸,“哎喲,都紅了,真可憐。”


    李今念:“這份工作得做多久?我覺得我撐不下來,不做可以嗎?”


    “距離到達淨化區還有4天時間呢,這四天你們得一直工作,不過4區的人算好的了,隻用在車上工作4天。”他一邊摸著她的手一邊說。


    “這個東西是什麽?戴得我好難受,可以取下來嗎?”李今念自己都驚訝自己能忍受這麽惡心的鹹豬手,還能掐著嗓子發出這種聲音。


    “這個可不行,這是蟻巢人獲準進入淨化區工作的標誌哦。”


    放屁!


    李今念瞬間將手抽了回來。那鹹豬手立刻追過來又抓了回去,“別生氣別生氣,我明天給你換個清閑的工作,讓你舒舒服服地度過這四天。”


    李今念又把手抽回去,“那我可要看看是什麽清閑工作了。”


    這語氣有一股嬌蠻味道,激得他頭皮酥麻,有些控製不住,本想等到明天的計劃被打亂了。


    他迫不及待地將李今念帶到了最後一節車廂裏,他打開門鎖,帶她走進了車廂,跟她說:“你以後就喂喂這些東西就好了。”


    李今念一看,眼睛瞪大,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東西。


    李今念的眼前,是幾個巨大的玻璃容器,玻璃容器裏麵卻不是液體,而是活的東西,它們的身體扁平,呈黑褐色,六足,頭上有兩根長長的觸須,窸窸窣窣地糾纏在一起費勁地爬著,密密麻麻的起碼好幾百萬隻,仿佛都要從那玻璃容器中溢出來了。


    李今念頭皮發麻,汗毛炸起。


    蟑螂!這麽多這麽多的,能將她整個人淹沒的蟑螂!


    乘務員似乎以為李今念不認識這種生物,介紹說:“這是世界上最好飼養繁殖能力最強的生物了,扔幾隻進去,不到幾天就能有一地的小的,不出半個月就有這樣一大罐,而且它們什麽都吃,你隻需要每天隨便扔點東西進去就可以了,隻要注意水別斷了——哦,這個已經滿員了。”


    李今念艱難地張嘴,剛要問養這些蟑螂做什麽,就看到他走到其中一個蟑螂已經快要滿出來的玻璃容器邊上,在頂端按下了一粒按鈕,機器啟動,有水灌進去,緊接著轟轟一陣響,李今念看到那一大箱的蟑螂被攪碎,蟑螂被絞成了紅褐色的渾濁液體……


    李今念意識到了什麽,瞪大了雙眼,仿佛化作了石像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她聽到自己古怪的聲音在問:“這是做營養劑的原料?”


    “啊……是,不過還要往裏麵加不少東西的。”他有些心虛地說,懷疑地看著李今念,心想她是不是知道這是什麽。


    李今念的世界在一瞬間寂靜無聲,靜如止水,她的腦子裏平靜地浮現她在蟻巢裏看到的一切:那錯綜複雜的地道、一個個地洞、拿到七支營養劑很高興地給她的愛麗絲、垃圾坑焚化爐前努力搬運的工人、閃亮的礦洞、礦洞上為了被拖欠的幾支營養劑而打群架、掉入礦洞裏死去的人們……


    “我爸爸和媽媽找關係幫我弄到的,他們希望我能在淨化區過上好日子。”


    “隻是這樣,居然就拿到了10支營養劑!10支!而且你聽到他們說的嗎?隻要好好聽話好好工作,以後一天就能有30支!我的大地!淨化區,淨化區果然是天堂!如果是這樣的話,半年時間我就可以攢下來好多,就能帶回來給我爸爸媽媽了!”


    孟長生激動的話在耳邊響起,穆多天使一樣放鬆的睡顏,那一雙雙充滿了期待的眼睛在眼前閃現,然後消失。


    她的眼中有淚水倏然滑落,一瞬間山崩海嘯,狂暴的怒火和一股前所未有的戾氣席卷了她。


    “你們……就是這樣愚弄一群掙紮求生的人嗎?”


    “你……”乘務員一驚,嘴巴才張開,整個人已經飛了起來,撞在了牆上,他哀嚎著坐在地上,一隻腳狠狠地踩在了他的臉上,鼻血瞬間噴出,他的眼睛從鞋子兩邊驚恐地望過去,看到李今念被憤怒和戾氣覆蓋的麵孔。


    第24章 生存(十二)


    李今念從未感覺到這樣的憤怒,這種幾乎將她的靈魂都燒起來的憤怒。


    她自己都想不到會有這樣一天, 她隻是一個很普通的人, 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在大街上遇到事情能大事化小就大事化小, 因為怕麻煩;被插隊也不太敢出聲, 因為怕遇上橫的人被打;不敢走夜路, 哪怕天光還亮也不會去走小巷,因為怕遇上壞人;甚至看個小說也很容易被影響,走在大街上也擔心被拐賣, 她絕對不是一個勇敢的人,也不是一個很見義勇為的人。


    可是現在,她為蟻巢人民而憤怒。她討厭蟻巢, 那個地方黑暗又狹窄,空氣都帶著土腥味, 沒有樹木和花草,沒有法律和秩序,人們對吃人肉習以為常, 生命得不到保障和尊重。可是她知道他們不是故意的, 他們隻是在掙紮求生, 就像在那個小鼠道裏為了活下去舔舐著牆壁上的麵包,連尿都喝下去的自己一樣。她想要逃離蟻巢,就像她想要從地道裏爬到出口一樣, 可是她打心底為那些掙紮求生的人們感到悲傷, 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抱歉。


    可是這些有能力的人在做什麽?他們用這種低廉的惡心的蟑螂做成的營養劑, 去換取他們一箱箱金銀珠寶, 心底一直在放肆嘲笑和鄙視吧,鄙視蟻巢人的愚蠢和肮髒,拿著名貴的寶物跟他們換取他們幾乎不用成本的垃圾去吃!他們甚至還吝嗇到不願意多給一些,假裝一支珍貴無比!


    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有這種人?恐怕披著人皮的鬼都比他們更善良!


    李今念淚流滿麵,卻麵無表情,她將她所能想到的一切手段施加在這個乘務員身上,最後將他丟進了那罐滿滿的蟑螂汁裏,逼迫他說出真相。


    蟻巢人到淨化區後會怎麽樣?那些一去不回的蟻巢人都怎麽樣了?


    乘務員已經再也笑不出來,他驚恐萬分地看著李今念按在開關上的手,甚至嚇得失禁,“別、別按下去,我不想死嗚嗚……淨化區的人工費很貴,所以我們才帶蟻巢人回去,沒、沒有把他們怎麽樣,就是帶回去工作,真的是工作嗚嗚……”


    “什麽樣的工作?用這種東西扣住,沒日沒夜的揮灑汗水,不聽話就懲罰,完了給幾條蟑螂汁,死了就扔掉,不用負法律責任,比養一條看門口狗還要便宜,是不是?!”李今念眼睛通紅地瞪著他。


    乘務員眼睛看著她的手指因為激動而在按鈕上動了動,怕極了她一下按下去,把他絞成肉泥,哭著點頭。


    “所以蟻巢人對於淨化區來說,是奴隸,對嗎?”


    乘務員崩潰地哭著點頭。


    李今念幾乎控製不住自己地想要按下按鈕,他們將淨化區偽裝成天堂,將蟻巢人騙到淨化區當奴隸,這是拐賣。可恨的拐賣!


    可是她還不能殺他,他還有用。


    將蓋子蓋上,讓乘務員泡在蟑螂汁裏,李今念坐在蓋子上,望著其他大罐子裏那些爬來爬去的密密麻麻的蟑螂,似乎發起呆來。


    她在思考。


    這列火車正在轟隆前行,前往另一個地獄。但這列火車絕對不能再往前,進入淨化區,他們就是待宰的羔羊,他們有最先進的武器,籠罩整個城市的監控定位設備,並且人多勢眾,他們毫無反擊之力。可是他們不能做奴隸,憑什麽要給他們當奴隸?


    必須讓它停下來,他們要回到蟻巢去。


    要讓火車停下來很容易,按照這個乘務員所說,這列火車的設計很特殊,動力源就是那幾個鍋爐,而且整列火車的供電係統和供水係統都是依靠那邊來運作的,所以隻要那裏的工人們停止工作,火車就會失去動力和電力。


    那些工人都是蟻巢人,隻要能說服他們那麽讓火車停下就非常簡單,她想起來第13車廂裏的那些女人的眼神,想必她們已經明確地感覺到了淨化區不是天堂,因為得到希望後被打碎,心中唯一的希望消失了,所以才會那樣絕望和崩潰吧。這樣一來,相信說服他們一起同心協力回到蟻巢不是難題。


    但是真正的問題是,這列火車上,十分之七的人都是淨化區的人,十分之三的蟻巢人裏,還有三分之一是兒童。他們要怎麽從淨化區的人手中奪走這列火車的控製權?一個不慎,就會被殲滅在這列火車上。


    她想他們下手絕對不會手軟的,畢竟他們絕對不會讓他們回去,一旦他們成功回到蟻巢,那麽蟻巢裏全部的人都會知道淨化區是怎麽對待蟻巢人民的,可他們還等著販賣奴隸的生意,等著從蟻巢人手中榨取巨大的財富呢。


    還有,


    李今念低頭,看著手腕上的黑色手環。這個手環是他們控製他們的設備,必須弄下來,否則根本沒辦法反抗。


    於是李今念從罐頭上下來,將蓋子打開,裏麵的乘務員立刻站直了身體,他因為不慎喝了幾口蟑螂汁而惡心得嘔吐了起來。


    李今念看得戾氣再次升起,抓著他的頭發將他腦袋往下摁,讓他多喝幾口。


    “現在知道惡心了?你們給蟻巢人民的時候怎麽不覺得惡心?嗯?他們的金子寶石讓你們吃得一肚子肥油,你們卻連原料好一點的營養劑都吝嗇給,讓你們跟蟑螂相提並論都是對蟑螂的侮辱!”


    他崩潰大哭地求饒。


    李今念放開手,深深呼吸了好幾下,平複自己起伏劇烈的內心,“我問你,這東西怎麽弄掉?”


    他已經不敢再有絲毫反抗,哭也不敢大聲哭:“弄、弄不掉的,除非有鑰匙,鑰匙、鑰匙在列車長那裏。奴隸販賣這個生意是他在做的,真的,都是他,不管我的事啊嗚……”


    “列車長在哪?”


    “他在駕駛艙,在車頭。”


    “我現在非常生氣,所以你最好把你知道的全部都給我老實說出來,否則我等一下就讓你變成營養劑原液,懂嗎?”李今念扯著他的頭發問。


    他看著李今念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睛,知道她不是說假的,怕得唇瓣顫抖連連點頭。


    李今念從車廂裏出來,走到了火車外沿的這一條走廊上,淩晨兩三點的深夜,夜風冰寒,將她的頭發吹得淩亂,淚痕已經幹涸,隻剩下泛紅的眼眶和滿是血絲的眼球,月光也被烏雲遮掩,正黑得很是時候。


    乘務員告訴李今念因為蟻巢人民都帶著絕對無法反抗的手環,所以基本沒有針對他們的警衛存在,但依然有一小支精英部隊在車上,他們在第三節車廂,為的是保護頭等艙,也就是第二節車廂內的貴人——負責和蟻巢各區進行交涉的來自淨化區軍閥大家的外交官沈從。


    而想要去車頭找列車長拿鑰匙,就必須要經過第三節和第二節車廂,就算是從外廊走,也會被那支精英部隊敏銳地發現,而且頭等艙外麵也有警衛員值夜守衛,不可能能到達車頭。


    所以,


    李今念小心的,緩緩地爬到了火車頂部,風仿佛更急更冷了一些,她趴在上麵,身體隨著火車在晃動,往旁邊一看,本就離地麵五十米高的火車正在從一條湍急的瀑布上經過,懸崖也至少幾十米,總共百米高,李今念突然覺得腿軟,頭皮發緊,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會爬到一列火車頂上,更沒有想到會沒有任何防護措施地站在百米高的地方。


    真可怕,她怎麽敢做這樣的事?


    李今念低著頭看著火車皮,不禁自問,深呼吸了好一會兒,緩緩地站了起來。在這樣吵鬧的瀑布聲如同爆炸的地方,她這麽點重量奔跑發出的聲音不會被注意到的。


    漆黑的夜中,在空中冒著煙轟隆前行的一列火車上麵,一抹人影輕盈地快速前行,如同幻影一樣。突然有人從一節車廂內出來,幻影立刻趴下身去,卻見那人迷迷糊糊地脫下褲子站在火車外滋滋撒尿,然後轉身回車廂內繼續睡覺。


    李今念原想起身繼續前進,趴在車皮上的耳朵卻突然隱隱聽到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兒童哭聲,動作一頓,前方剛好有一扇通風口,於是她爬過去,視線穿過縫隙,落進了這節車廂內,瞳孔驟然一縮。


    她看到了一隻禽獸,那隻禽獸正好是那個何先生,而正在被禽獸傷害的是三個戴著黑色手環的蟻巢孩子,一個似乎已經死了,一個正在撕心裂肺的哭叫,還有一個正縮在牆角,一雙大眼麻木空洞。是穆多。


    李今念忘記問了,忘記問那個乘務員,蟻巢的男人們和女人們是要做奴隸給他們沒日沒夜工作的,那孩子們能幹什麽?她現在知道了。


    李今念瞪著那個可恨的背影,輕輕地將這扇通風口蓋子抬起來,雙手撐著兩邊緩緩地落下去。


    她的影子落在了穆多身上,他看到一抹古怪的黑影緩緩地滑下來,於是抬起頭,便看到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她是從通風口下來的,然而他卻覺得她是從天而降的。


    他什麽聲音也沒有發出,抱著自己的膝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輕巧地落地,轉手就抄起一把椅子,幹脆利落地狠狠地砸在了何先生的腦袋上,何先生頓時趴在那裏一動不動,昏迷了過去。


    李今念轉頭看著他,豎起手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他點點頭,看著李今念將那頭豬從床上搬起來,拖出車廂,扔下了火車。


    李今念迅速環顧左右,確認沒有人看到,立刻縮回去。這算是衝動之下的一次冒險,幸好那邊頭等艙外麵的警衛似乎不太認真,正在打盹。


    她去查看了另外兩個孩子,死去的那個孩子她都不忍心看,另一個也氣若遊絲,都傷得慘不忍睹,李今念怒火中燒,恨不能時間倒退幾秒鍾把那頭豬狠狠折磨一遍再扔下去。


    李今念來到穆多身邊,把他扶起來檢查了一下,“你有沒有事?”


    穆多一雙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李今念,搖了搖頭。


    “那你照顧一下這個孩子,如果中途有人來找那個何先生,你就說他被一個人叫出去了,你也不知道去哪了,知道嗎?”


    穆多點點頭。


    李今念摸摸他的頭,說:“別怕,我會帶你回家的。”


    穆多的眼瞳一顫,突然伸手抱住了她的脖子,那雙李今念見過偽裝的清澈、虛假的眼淚的大眼裏,真實的眼淚滾滾落下。


    李今念的眼淚也要掉下來了,不過現在她可沒有哭的時間,她得抓緊時間,今晚必須拿到鑰匙,否則一列火車上,消失了一位乘務員和一位似乎並不路人甲的乘客,足夠他們警惕起來了。


    “好了,我走了。”李今念揉揉他的頭,回到那扇通風口下麵,用力一跳,抓住了兩邊,手臂一用力,將自己撐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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