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季節,梨花開得正盛,白色的花骨朵,奶黃色的花蕊,綴在綠葉中,如冰清,清美至極。風大的時候,吹落了一地的花瓣,便猶如站在了整片的白玉綴上。枝頭,燕子銜泥如一把進擊的小剪刀飛快地穿越在一棵與一棵樹之間。


    下了一些雨,山間的地有些泥濘,並不太好走。趙崇的墓頭上,兩邊刻有竹子的圖案。趙令然想,老頭若是看見了,一定會喜歡的。


    這幾天,趙令然縫了一個很醜很醜的玩偶,醜到她自己都嫌棄。她手腫著嘛,所以縫不好,丟到棺材的坑裏麵。土一抔一抔地下去,慢慢蓋住了棺材的最後一絲模樣。徹底入土了。


    趙令然挑了一朵好看的花,她最喜歡的花,放在趙崇的墓碑前。花還是被打得顫抖抖的,都要打壞了。她聽到遠處突然爆發出的撕心裂肺的哭聲,是一名中年婦女,緊緊抱著墓碑不撒手,旁邊勸著的,似乎是她的孩子們。


    雨鑽入衣襟裏,背脊有些涼意。她的手被包紮起來了,都是大花和小朵兩個沒見過世麵的丫頭大驚小怪,嫌棄她紅腫的豬蹄上又多了幾個礙眼的洞洞。


    雨漸漸停,耳邊突至林海的聲音,這是陸地上的海洋。墓前上香了,墓的兩級台階上,第一級的正中間擺著銅爐,銅爐上燃著兩支細細的紅香,未燃盡的那一支苒苒地飄著青煙,直至最後,也燃盡。


    趙令然曉得自己很快就要入京了。這裏有人要算計她,雖說如今是消停了,可能保護她的人在京城,她要去尋求她的庇護,到他的身邊去。


    這話是大朵說的。


    雖然非常不想承認,但在人類社會裏混,是要靠腦筋的。為了補補腦筋,趙令然找人把池塘裏養的那一池子的魚蝦蟹,每天撈上來一些。她得在離開之前把東西都吃幹淨了。


    趙家還有些窖藏的陳酒,趙令然給刨了出來。隻消一口,就猶如飛入雲端穿梭,酣暢無比,再陪著小蝦小魚嘬一口,鮮美得很。


    除了一個壞處,好多了就容易做夢。做的夢還都是亂七八糟的。


    大花和小朵在自己的房間裏歎氣。


    小朵:“小姐又喝酒了,喝了酒就哭。”


    大花確定趙令然隻是在院子裏蹦蹦跳跳不會磕碰到,將窗戶關掉,“讓她喝吧,老爺去世,小姐心裏苦,白日裏都沒見她哭,如今借著酒勁兒哭出來也好,省得成日憋在心裏,都快憋傻了。”


    “小姐聽見你說她傻會生氣的。”


    “那如果小姐知道我這麽說她,我會生你的氣。乖,早點睡覺,明早要趕路了。”


    在最後一個住在趙家的夜晚,大花和小朵沒有跟著趙令然。獨獨這個夜晚,她沒有喝醉,因為她出去了。趙令然趁著夜色摸到趙理家裏,扮鬼將他們一家嚇得夠嗆。


    她躲在房頂上,看著這一家,尤其是趙理夫妻嚇得臉色煞白的樣子,捂著嘴直樂嗬。


    可當她聽到趙理嚷嚷著“一定是趙崇!一定是趙崇找我來報仇了!他在怪我氣死了他!一定是他!”的時候,頓覺索然無味,翻身跳下離開了。


    趙令然如個幽靈遊蕩在三水午夜空無一人的街頭,時不時還打個酒嗝,在石壁和石階上傳來回響。


    天不亮的時候她回到了趙家,她的房間裏,一夜未睡,竟沒有絲毫睡意,眼睛睜得滾圓地看著屋裏的陳設,腦袋放空。


    稍微有一點點,一點點小傷心。


    趙崇那個老頭子,還蠻會討她歡心的。


    趙家的大門最終還是緊緊合上了。趙家的下仆不多,留下必要的看門的人數之後,就隻剩下了老仆阿袁和大花小朵隨著趙令然上京。走的時候,趙家西角的簷下的鈴鐺,在風中,叮鈴叮鈴叮鈴叮鈴響了很久。


    三水鎮的邊界上,有一塊界碑,上麵刻著“三水”二字。出了這塊碑,哪怕一步,就到了別的地界了。


    車隊在這裏停了一會兒。段朗過來同趙令然的打招呼,拱手作揖,笑道,“趙小姐安好。”


    大花小朵無言以答。


    馬車裏,傳來某人輕微的,均勻的,調調轉著彎的呼嚕聲。


    作者有話要說:


    第十天!


    第11章 入京


    那日出了三水鎮,段朗一行便快馬先行一步了。他帶來的人,一大半是顧府的家丁,是以留下跟著趙令然走。


    段朗走之前,本想同這家夥打聲招呼,隻她折騰了一晚上,白日裏眼皮一合就再也睜不開,直睡得昏天黑地。


    大花小朵有心解釋,小姐哀念老爺晚上睡不好,這才會白天睡著。但段朗笑得戲謔,一幅“趙家小姐心真大”的模樣,急得兩丫頭有苦說不出。


    為了免去趙令然受水土不服之苦,更怕她吃不慣行進途中當地的食物,顧家派來的人裏邊,便有善廚的,隻要有條件,頓頓不帶重樣地給趙令然烹食。就這麽一路到了京城,足足走了一月有餘,直從春天走到了初夏。


    信度城地處北地,夏日裏十分炎熱幹燥。趙令然坐在馬車裏,隻覺自己如同一隻放在太陽底下暴曬的水生,慢慢被烤幹了水分,最後成了一塊肉質老硬的肉感。


    這家夥猛嚼了一口肉幹,做噩夢了做噩夢了。


    要不怎麽說顧家派來的人都是精英呢,這些人提槍上陣能退敵匪,下了馬扔了槍又能進廚房。趙令然現在啃的就是顧家家丁給做的肉幹。


    信度城有東西南北四道城門,趙家一行走的是西門。穿過厚厚的如堡壘的城牆,便真真進入信度城。到這時,趙令然忽然這才有了從此要寄居人下的忐忑感,肉幹啃著都無味了,終於想起來打聽一下顧家的主人。


    “小朵小朵,老頭的學生是個怎麽樣的人?”


    小朵一直以為這家夥是沉著,原來是沒想起來。


    馬上就要到顧府了,周圍也是顧府的人,小姐就這麽大咧咧地問出來,小朵隻能極盡美言之能事,“奴婢聽說顧大人為人最是板正,年輕有為,又是小姐的救命恩人,且……聽說是十分俊美。”


    “俊美?哦?”趙令然的腦袋裏立刻冒出來一個七尺大漢,滿身肌肉毽子,絡腮胡拖到膝蓋上,眼如銅鈴大,手著執著一把開山錘,驚喜道,“當真如此俊美?”所謂人愛看美人那是食色,性也,本性哪。


    “聽說是的呢。”


    到了顧府後,並未曾見到那位傳說中十分“俊美”的顧大人。趙家一行到的時候,顧家側門也打開多時,一應仆從早已拿掉了高高的朱紅門檻,恭候多時。馬車停至,從府內湧出兩排一應打扮的美婢,將趙令然團團圍住,謙從無比地想扶著她下車。就連大花小朵,每人身邊也圍著兩個美婢,巧笑嫣然地擁著兩人往裏麵走去。大花還好些,曉得要到自家小姐身邊去,小朵已美得找不著北了,笑得跟朵盛開的窩瓜花一樣。邊上管家見大花為難,立刻十分體貼地笑著說,手上示意姑娘們快往裏麵進,“舟車勞頓辛苦,大花姑娘盡管跟著她們去洗漱休息一番,趙小姐那邊不用擔心。”


    這家夥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架勢,顯得又些僵硬。她知道麵對前麵伸來的兩個白嫩嫩的爪子,自己應該把手放上去,可她就是有一手打掉一個的衝動。


    管家見趙令然依舊在車上,自己推開侍女們湊近一看,當下驚為天人。馬車裏的小姑娘,一身白色的輕紗薄裙,雙腿並攏乖乖地坐在車廂裏。因是孝期,頭上也沒有多的頭飾,隻一根碧玉簪子墜兒在腦袋上,隨著她一晃一晃。水潤的眸子愣愣地看著侍女們伸過去的手掌。如今對上管家的目光,如同被驚嚇的小獸。老管家趕緊移開眼,多的都不敢看了。


    府中的侍女們是經過挑選的,為了不衝撞了貴人的眼睛,本也是經過挑選的,不是長相出挑者,進不來這貴門府邸。而叫這少女一襯,竟都成了地上的泥。似這少女本該輕飄飄浮於雲端,如今卻施施然墜落了下來。這本不該是個人間女子的相貌,自家老爺是如何挖到這麽一個連城之璧的?這麽可人的小水靈兒好在是到了老爺身邊,老爺定會好好護佑,否則都不知道怎麽被外頭的人給分食了呢。


    老管家頓時心疼壞了,肯定是陡然失了父親,哀思過度。難怪老爺進宮兩個月,走之前囑咐他要好生對待趙小姐,昨日又使人傳信不能怠慢趙小姐。


    “快快快,都讓開!”管家輕嗬,如一隻後退的母雞,扯著侍女們在馬車邊上讓出一塊空地。


    本就周到體貼的態度立刻再小心謹慎不少,用這輩子都沒這麽軟和過的聲音,斟酌再三才開口,就是生怕驚擾了她。


    “小姐,老奴是這顧府的管家,您看,下人們都讓開了,您下來吧。”


    趙令然聽話地爬了出來,看了老管家一眼,老管家猛然點點頭,“對了,您小心,慢些。”


    然後趙令然跳了出來,落到了地上。


    老管家欣慰地,如同這家夥做了什麽驚天動地的壯舉一般,馬上就要撩袖子給她鼓掌了。


    趙令然當然不是害怕了,隻是她從未見過這個陣仗,覺得有點變扭。


    “您好呀。”這家夥腆著一張胖臉的時候很能迷惑人。


    “好好好,趙小姐好。”老管家一聽趙令然給她問好,受寵若驚,“小姐這一路辛苦了,叫這些孩子們侍候您去自己的院子裏洗漱休息會兒,您看可好?”


    接下來的事情就順遂多了,趙令然被侍女們擁著去了她的院子。


    臨走前她想起來一件事,轉身對護送自己過來的顧家家丁裏頭,給自己做肉幹的能人打聲招呼,“走了啊,顧珍。”如老友式的語氣。


    院子裏所有人,包括老管家在內,炯炯有神的盯著家丁常服的顧珍。


    顧珍看著老管家和眾人清一水的神色莫名的表情,欲哭無淚。這一路明明自己和這位大小姐幾乎沒有說過話,都是自己做肉幹,她吃。什麽時候他們關係變得那麽親近了嗎,為什麽他本人並不知道這件事情?


    而此時,趙令然被前後擁著數十名婢女,一路穿過亭台樓閣,廊腰縵回,進了一座精致院落之中。


    趙令然暈暈乎乎地被侍女們扒了衣服,暈暈乎乎地躺在浴池裏,暈暈乎乎地由著侍女們以輕柔得如同花瓣的力道輕輕擦拭著身體。


    然後暈暈乎乎地擦幹淨身體穿上衣服,躺在了一張十分寬大的,上有紗罩的塌上。


    侍女們在著地高腳鎏金燭台裏放進一塊小小的紅蠟燭,又將床邊的高腳飛翼獸腦香爐裏點上一片安神香助眠,輕輕關上了門退出去。這家夥在睡過去之前唯一的念頭就是,剛才幫她穿衣服的那個姐姐,臉紅了。


    嘿嘿。


    **


    禦書房下統崇文館內,一名身著靛青官服的清俊年輕人正坐於正中的案幾上。他左手挽著右手的官府寬大袖子,免其垂於墨水之中,右手執筆,在公文紙上書寫,良久,擱下筆,拿著又讀了一遍,輕揉右手手腕。其左右兩側,清一色排列著的案幾上,年紀不等的官員們均扶案於前,垂首不言。崇文館內隻聽紙張翻過的聲音和擱毛筆於筆架上的聲音,幾乎不聞說話聲,一片肅靜。


    顧月承被皇帝拘著在這崇文館內已經有兩月有餘。皇帝為了最大限度地壓榨顧大人的價值,在崇文館偏殿著人收拾了一間屋子出來,白日裏在崇文館辦公,晚上就住在偏殿裏。如若不是因朝局出了大事,顧月承本是打算同皇帝告個假,親去三水鎮,也好見老師最後一麵。後無奈,隻好去拜脫了段朗。索性未出什麽岔子。


    皇帝讓顧月承忙得腳不沾地,倒也恩許,若是顧府有什麽急事,可來宮中傳信。顧府傳信來趙家小姐已經安安穩穩到了,顧月承這才如夢初醒。


    他又拿起手頭的公文鑽研起來,“好,請公公代為傳話,讓家仆們好生侍候她,萬事順著她的意來,不可為難,不可怠慢。今天晚上我回府。”


    “是。請顧大人放心,小的一定帶到。”今日宮門前上值的小內侍恭恭敬敬道。


    “那就有勞公公了。”顧月承從身上掏出一片金葉子,在小內侍滿臉堆笑中遞了過去。


    宮中的潛規矩,遞消息,就得有賞,是以小宮人們其實很喜歡給貴人們跑腿。尤其是那些出手大方,態度又不倨傲的貴人。


    如今乍一聽趙令然已然安然到府,顧月承也就徹底放心。雖然他曉得有顧府的家丁護衛著,這一路也必然出不了岔子,但畢竟她一個柔弱女子,三水至信度又路途遙遠,如今聽到真的到了,隱有的一絲擔心也消去了。


    顧月承見日頭漸漸黑了,頭一回生了回府的心思。剛走到門口,又被皇上派來的內侍給絆住了。


    顧月承如玉竹的手為難地輕揉額頭,有時候太得皇上倚重,似乎也不是一件好事。


    等顧月承真正回府的時候,已是半月之後。而在這半月之內,趙令然在顧府活得如魚得水。


    作者有話要說:


    第十一天!求收藏!


    第12章 柔弱師妹


    信度城地處北地,遠海,今年入夏前卻下了一場大雨。雨下了整整兩天,眼看著就有要城澇的趨勢,雨停了。雨後,再也壓抑不住的炎熱幹燥從信度城的每一個角落裏滋生出來,每一塊石板縫兒裏,每一塊磚瓦片裏,夏日便正式地來臨了。


    午後,趙令然無聊地撥動著碗裏切成小塊的冰鎮西瓜,聽著窗外知了激烈得如同吵架,一聲高過一聲的嘶鳴,眼皮愈發下垂。屋子裏有冰,倒也涼快,趙令然起身,身上蓋著的絲錦緞子從身上滑落,輕飄飄地掉落在側塌上。


    自那日進府她與顧珍說了聲再見,顧府所有的仆從都知道了天仙似的趙家小姐對會做肉幹的顧珍另眼相看。眾人思來想去,顧珍那愣頭青有什麽特別的,不就是會做兩塊肉幹嗎。


    廚房上下卯足了勁兒要和身為家丁卻和廚師嗆行的顧珍比一比高低,是以變著法兒地做膳食。


    顧府的膳食標準本就十分精細,如今正頭主子顧郎君本人又進了宮,他的胃歸了宮裏的禦膳房去祭拜。如今好容易來了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主子,廚房又有了施展十八般武藝的空間,於是精細上又更多了一份巧色,變著法兒地討趙令然歡心。


    許是營養太好了,趙令然進京之後,竟比從前看著高了一點點,皮膚更白皙了一些,就連胸圍哪裏似乎也漲了一些,最起碼趙令然自己本人覺得衣服有些緊了。


    如今的趙令然,就如一棵小苗,被植到了一塊更大的土地上,而這裏的所有養分都可著她一個人吸收。


    孝期有孝期的規矩,不能食葷,不能穿戴豔麗,不能歌舞升平。顧府的大廚們,在老管家的明示暗示下,十分體貼新來的漂亮小姑娘,呈到趙令然麵前的菜,道道都是素的,可內裏都是用高湯葷湯吊的煨的。趙令然本來還擔心過這件事情。老頭死了,和他死之後自己吃素,這兩件事情究竟是有什麽關係,怎麽就能表達哀思了,那老頭的魂魄早就投胎成了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小崽子。不過如今看來吃素一點也不困難。起碼她吃得很順遂啊。再加上老管家時時私下塞來不同品種味道的小肉幹,這小日子過得委實舒心。


    若是換作真正的趙令然,肯定看得出這些菜實則都是葷菜素燒罷了,不過換這家夥是肯定看不出來了,她從前腦子裏最思慮深重的就是今天摘哪朵花卡在大腦袋的耳朵上。


    大花最為耿直,想告訴趙令然來著。可她問了老仆阿袁之後,阿袁也不同意。趙崇生前就獨疼這個女兒,若真實打實照著喪儀茹素那麽長時間,老爺泉下有知都得心疼哭了。是以他特地勒令大花不許告訴趙令然。


    至此,趙家舊仆在阿袁的帶領下,顧家諸位在老管家的帶領下,形成了慣趙令然統一戰線。


    已至顧月承回來的時候,這個戰線已然十分牢固了。


    午後,趙令然昏昏欲睡,踩著木屐,一拖一拖去榻上躺著打一個小盹兒。這個小盹兒一直從下午重巒疊嶂的蟬鳴中,打到了日落裏餘暉映在門框上在地上投下的花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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