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他早有準備。就在他掏出一直在錄音的手機想讓這些人認清他們供奉多年的“紫聖仙師”的真麵目時,卻見一個東西從天而降,直挺挺砸在離海不遠的沙灘之上。了無聲息,若非江嶼澈目光投向那裏,大概是無人察覺。他們紛紛轉過頭去,一具燒焦的狐狸屍體映入眼簾,七條尾巴尾巴散在四周,如同葬禮花圈。沙坑中停留片刻,又在眾目睽睽之下驟然成灰,浪花打來在退去,灰燼無影無蹤,僅餘一枚發著光的珠子靜靜躺在原地。路峻竹攤開手掌,那枚珠子就向著他的方向飛來,落入掌心。“那些事,那些話,你們可都看清楚,聽明白了?”眾人這才大夢初醒一般,忙不迭地蜂擁而上,又齊刷刷地跪在他們麵前懺悔致謝。“煊帝陛下,嶺將軍,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錯怪你們這麽多年,實在對不起。”“你們不計前嫌,還降妖除魔救我們於水火之中,萬分感謝!你們才是泉川的大英雄!”江嶼澈瞬間明白過來一定是路峻竹用了什麽方法把狐仙的一言一行傳達到眾人這裏了。一朝沉冤得雪,他心中五味雜陳,之前他一直幻想拿出錄音狠狠打他們的臉,可真到這一刻,他發覺自己沒有想象中那麽高興。他順手攙起旁邊的人,同時招呼眾人,“大家快起來吧,起來嗷。沒事,反正現在真相大白了就行,千錯萬錯都是紫聖仙師的錯。”眾人這才堪堪站起,七嘴八舌討論起剛才的事來,言語中江嶼澈辨別出了好幾種情緒。有人黯然神傷。“哎呀,是我們過於盲目相信妖怪杜撰的曆史和神巫的力量了,鑄成大錯。”有人心存餘悸。“那個狐妖真是太邪了,還以為他有求必應,沒想到代價竟然這樣大。”有人掩麵哭泣。“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再也回不來了……是我害了你啊!”有人咒罵唾棄。“禍害那麽多人,活該灰飛煙滅!一會我們就燒了它的神像,砸了它的神廟,太晦氣,什麽阿貓阿狗也能稱仙師。我提議,我們一起給煊帝陛下和嶺將軍建座廟,大家說好不好?”“好!”眾人一陣附和,江嶼澈思緒萬千,內心裏一萬個拒絕。他人還活得好好的,立廟什麽的實在太詭異了。尤其是見到他們情緒高漲的樣子,他的心裏莫名浮現出一種恐懼。他真害怕自己和路峻竹會成為下一個紫聖仙師和南老太太。一麵尬笑著搪塞,江嶼澈悄悄碰了碰路峻竹的手背,稍微側頭,低聲說:“你說句話啊。”路峻竹卻反手執住他的手腕,“說什麽?隨他們去吧。我們走。”“走?往哪走啊?你還能整傳送法陣嗎?這個我不會啊。”“還有一點點,夠了。”耳畔風聲呼嘯而起,泉川眾人紛擾的議論聲立刻被甩在身後,沙灘海岸瞬間變化,等周圍環境趨於穩定,白晝再度輪換為黑夜。傳送法陣向來如此,江嶼澈也習慣了。這裏並非伸手不見五指,周圍相互追逐的流螢足以讓他們看清彼此的臉,以及隱於黑暗中漫山遍野的紫丁香花樹。這個地方有點眼熟,江嶼澈皺眉看了好一會,繼而舒展,摟過路峻竹的肩膀晃了幾下。“我就說倉才村的後山有紫丁香,你還說我做夢!”經這一晃,路峻竹微長的銀發隨之飄揚,隻聽他語氣輕快地說:“天黑了,該做夢了。”鬧累了,兩人席地而坐。江嶼澈大咧咧地叉開腿,稍微後仰,雙手撐地。路峻竹單臂攬過膝頭,向前探身,另一隻手繞在地上綠草之間。這是他們難得的輕鬆時刻,盯著眼前飛來飛去的螢火蟲,江嶼澈忽然想起一件事。“誒?咱倆為啥不傳到鶴裕去呢,正好還能看看虞弈辭歡,還能逛逛你的廟會。”“你覺得泉川那麽大的動靜不會傳到鶴裕去嗎?”一語點醒夢中人。江嶼澈連連點頭,“傳得好,還是這清淨。”想到回憶中路峻竹就拒絕被神化,江嶼澈明白兩人對這種事的看法是一樣的,可躲得了這一時,之後怎麽辦?似是看出了他的擔心,路峻竹寬慰道:“你別怕,我是誰啊,肯定有辦法的。”“這事兒我信。不過有個事我沒想明白哈,就是我現在是凡人一個,你又是靈體,咱倆到底是咋把天雷引過來的呢?”當時路峻竹扯住他手的時候他整個人都是懵的,直到法陣消失,他發覺結果比他想象中要順利得多。沒有驚心動魄的鬥爭,也沒有遍體鱗傷的折磨,甚至狐仙連最後放句狠話的機會都沒有。“因為那根本就不是天雷。”路峻竹露出了一個難以捉摸的微笑,抱膝的手鬆了鬆,手腕搭在膝頭,輕輕一甩,珠子夾在兩指之間。“狐仙捕魂,我在後。”稍微思考了幾秒,江嶼澈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早就知道他要布的是百鬼弑仙胎陣不是十二巫神陣。”“當然。師尊之前就告訴我們不要直接除掉那些精怪,廢去修為最好。這樣做就是為了防止有人利用屍骨中殘存的怨念布陣。”“我沒猜錯的話這個陣法應該是禁術,你師尊不能就這麽大咧咧地放在明麵上說吧?”“所以明麵上的理由是誅心啊。”“那你是怎麽知道的?”“……隨手一翻就看到了。”“你小子居然偷摸看禁術。”路峻竹滿不在乎地晃了晃兩指之間的珠子:“想把它聚齊我就該博學些,不能像你一樣一條路走到黑。”這句話在雲水鄉路峻竹也說過,但是江嶼澈沒有對號入座的習慣。“我樂意。”話雖如此,他還是略顯心虛地低下了頭,“再問你個事,我恢複記憶了,你吃驚嗎?”“不。”路峻竹回答得很幹脆,“但你從我每次的阻止行為就能看出來我並不想讓你恢複。”“遲早的事。而且要是我不恢複,狐狸的挑撥離間可就無解了。”“誰說的。”路峻竹隨手掐斷一截草,抬手丟了出去,“彼此信任才是唯一解、最優解。現在的我不是除祟者也不是帝王,所以不會再辜負你了。”他頓了頓,認真地補充道:“永遠不會。”他們原本都是自由不羈的靈魂,飽受過身不由己的痛楚,幸而如今掙脫枷鎖,逃出牢籠,才談永遠。螢火蟲的光輝照亮一瞬,他們永恒。“是不是在我假裝醒過來的時候你就發現了?”江嶼澈問,“很明顯嗎?我覺得我演得挺像的啊。”路峻竹直言:“你臉上藏不住事。”想想也是,之前種種刻骨銘心,或許某個眼神、某句話的語氣就足以讓他察覺到了。江嶼澈撇了撇嘴表示無所謂,“前兩世瞞來瞞去好辛苦,我現在隻想當個直截了當的人。”“若非形式所迫,誰願意一輩子浸在謊言裏。”路峻竹蒼白的臉上湧出一絲欣慰的笑,“還好都結束了。”丁香陣陣幽香濃烈,聞之欲醉。路峻竹從拿到珠子的那一刻起從未停止對它的把玩,最後他直起身子,將珠子舉到眼前,對準月亮。清輝下,連同珠子都顯出幾分皎潔。恍神的一瞬間,珠子已經被路峻竹自胸腔送入體內了。隻見他臉上因竹林暗葉陣留下的道道傷痕全部顯示,臉色也逐漸趨向正常。江嶼澈覆上他的手背,終於感受到了曾經轉瞬即逝的溫熱。路峻竹垂眸看著兩人搭在一起的手,又將目光移向江嶼澈的臉,輕聲說:“我可能要走了。”生日、廟會、再停留一刻等等,話從嘴裏說出來時江嶼澈就知道大概是實現不了。今生初見,以仇恨為引的加以恐嚇激得他有事沒事暗自祈禱路峻竹魂魄早日完整,好還他太平日子。後來驅散迷霧,知曉事情真相,他也沒停止過許願。他也不是沒經曆過思想上的拉扯,歸根結底還是舍不得,雖然千年貌似很長,可兩人真正擁有不過千分之一。太短了。感情上永遠沒有絕對的平等,總要有所虧欠,才好給彼此尋個互相糾纏的借口。現在有更好的選擇,畫地為牢就沒有必要。江嶼澈以路峻竹的手為支點撐起胳膊,又把手移到了手腕上,左腳稍微蹬地,轉身就翻到了他麵前。左膝跪地,右膝則抵在他小腿上,靈巧地分開了他並攏的雙腿。“走之前給我留點東西吧。”“分手炮?”路峻竹一挑眉,隨即展顏,“正有此意。”“你跟鬱青和遲書樂學點好詞行嗎?”江嶼澈抬手推住他的肩膀,欺身壓下,加重語氣道:“這是花燭夜。”以地為席天為幕,星作媒,月類燭。兩人擁吻於綠草之間,任由帶著鋒利齒邊的草刮過肌膚。吻過以後,他用手指拂過路峻竹濕潤的唇畔,最終停在了他微張的嘴邊。“你之前不是喜歡咬我嗎?今天讓你咬個夠。”總得留點什麽做紀念,疼痛也算。綠草搖曳不止,周遭應該有蟬鳴,但他已經聽不見了,耳邊完全充斥著路峻竹的聲音。低沉,迷離,破碎。汗滴得到處都是,夏天真的來了。綠草搖曳幅度逐漸加快,都怪晚風。腦中一片空白,手不自覺地拂上路峻竹腿根處的鈴鐺,指尖稍微用力就輕鬆除去了上麵的蠟油。鈴鐺聲響徹整片草地,時快時慢,久久不息。偶爾停歇,江嶼澈就捋著他濕漉漉的頭發,兩人靜靜對視,一言不發。他們的所有情緒似乎都宣泄在這場謝幕禮中,烈火燎原,灼燒滾燙要把人吞噬殆盡。手背至手臂蔓延的燥熱迫使鈴鐺的聲音再度減弱,他發現紋身隱約有發紅的跡象。這是從前沒有過的情況。察覺到他的異樣,路峻竹從沉浸中冷卻,撐起頭看了看紋身,又躺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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