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什麽『粵派』,『少壯派』,『留日派』鬧得烏煙瘴氣了。趙先生,方先生,


    你們兩位在我這兒吃飯,不怕人家說你們是『汪派』麽?劉小姐的哥哥已經有人說


    他是『汪派』了。」


    辛楣道:「我知道同事裏有好幾個小組織,常常聚餐,我跟鴻漸一個都不參加


    ,隨他們編派我們什麽。」


    汪先生道:「你們是高校長嫡係裏的『從龍派』——高先生的親戚或者門生故


    交。方先生當然跟高先生原來不認識,可是因為趙先生間接的關係,算『從龍派』


    的外圍或者龍身上的晴蜓,嗬嗬!方先生,我和你開玩笑——我知道這全是捕風捉


    影,否則我決不敢請二位到舍間來玩兒了。」


    範小姐對學校派別毫無興趣,隻覺得對孫小姐還有攻擊的義務:「學校裏鬧黨


    派,真沒有意思。孫小姐人是頂好的,就是太邋遢,滿房間都是她的東西——呃,


    趙先生,對不住,我忘掉她是你的『侄女兒』,」羞縮無以自容地笑。


    辛楣道:「那有什麽關係。可是,鴻漸,咱們同路來並不覺得她邋遢。」


    鴻漸因為人家說他是「從龍派」外圍,又驚又氣,給辛楣一問,隨口說聲「是


    」。汪太太道:「聽說方先生很能說話,為什麽今天不講話。」方鴻漸忙說,菜太


    好了,吃菜連舌頭都吃下去了。


    吃到一半,又談起沒法消遣。汪太太說,她有一副牌,可是家跟學校住得近—


    —汪先生沒讓她說完,插嘴說:「內人神經衰弱,打牌的聲音太鬧,所以不打——


    這時候打門,有誰會來?」


    「哈,汪太太,請客為什麽不請我?汪先生,我是聞著香味尋來的,」高鬆年


    一路說著話進來。


    大家肅然起立,出位恭接,隻有汪太太懶洋洋扶著椅背,半起半坐道:「吃過


    晚飯沒有?還來吃一點,」一壁叫用人添椅子碗筷。辛楣忙把自己坐的首位讓出來


    ,和範小姐不再連席。高校長虛讓一下,泰然坐下,正拿起筷,眼睛繞桌一轉,嚷


    道:「這位子不成!你們這坐位有意思的,我真糊塗!怎麽把你們倆拆開了;辛楣


    ,你來坐。」辛楣不肯。高校長讓範小姐,範小姐隻是笑,身子像一條餳糖粘在椅


    子裏。校長沒法,說:「好,好!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嗬嗬大笑,


    又恭維範小姐漂亮,喝了一口酒,颳得光滑的黃臉發亮像擦過油的黃皮鞋。


    鴻漸為了副教授的事,心裏對高鬆年老不痛快,因此接觸極少,沒想到他這樣


    的和易近人。高鬆年研究生物學,知道「適者生存」是天經地義。他自負最能適應


    環境,對什麽人,在什麽場合,說什麽話。舊小說裏提起「二十萬禁軍教頭」,總


    說他「十八般武藝,件件都精」;高鬆年身為校長,對學校裏三院十係的學問,樣


    樣都通——這個「通」就像「火車暢通」,「腸胃通順」的「通」,幾句門麵話從


    耳朵裏進去直通到嘴裏出來,一點不在腦子裏停留。今天政治學會開成立會,恭請


    演講,他會暢論國際關係,把法西斯主義跟共產主義比較,歸根結底是中國現行的


    政製最好。明天文學研究會舉行聯歡會,他訓話裏除掉說詩歌是「民族的靈魂」,


    文學是「心理建設的工具」以外,還要勉勵在坐諸位做「印度的泰戈爾,英國的莎


    士比亞,法國的——呃——法國的——羅索(聲音又像「嚕口蘇」,意思是盧梭)


    ,德國的歌德,美國的——美國的文學家太多了。」後天物理學會迎新會上,他那


    時候沒有原子彈可講,隻可以呼喚幾聲相對論,害得隔了大海洋的愛因斯坦右耳朵


    發燒,連打噴嚏。此外他還會跟軍事教官閑談,說一兩個「他媽的」!那教官驚喜


    得刮目相看,引為同道。今天是幾個熟人吃便飯,並且有女人,他當然謔浪笑傲,


    另有適應。汪太太說:「我們正在怪你,為什麽辦學校挑這個鬼地方,人都悶得死


    的。」


    「悶死了我可償不起命哪!償旁人的命,我勉強可以。汪太太的命,寶貴得很


    ,我償不起。汪先生,是不是?」上司如此幽默,大家奉公盡職,敬笑兩聲或一聲


    不等。


    趙辛楣道:「有無線電聽聽就好了。」範小姐也說她喜歡聽無線電。


    汪處厚道:「地方僻陋也有好處。大家沒法消遣,隻能彼此來往,關係就親密


    了。朋友是這樣結交起來的,也許從朋友而更進一層——趙先生,方先生,兩位小


    姐,唔?」


    高校長用唱黨歌、校歌、帶頭喊口的聲音叫「好」!敬大家一杯。


    鴻漸道:「剛才汪太太說打牌消——」


    校長斬截地說:「誰打牌?」


    汪太太道:「我們那副牌不是王先生借去天天打麽?」不管高鬆年警告的眼色


    。


    鴻漸道:「反正辛楣和我對麻將牌不感興趣。想買副紙牌來打bridge,找遍了


    鎮上沒有,結果買了一副象棋。辛楣輸了就把棋子拍桌子,木頭做的棋子經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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