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會說:“我要見見小梳妝,想她的人都會想死,她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我得見見她。”


    女蘿暗自苦笑:“小梳妝早已過了讓人看了心疼的年紀了何況一個孩子看又能看出什麽來呢?”女蘿便勸道:“秧歌是可以扭的,小梳妝還是不要見了,她現在連門都不出了,連南天閣的人都很少見她。”


    會會沒理會娘的話,又呈上一個死者的姓名:洗雲飛。女蘿隻好再接著講這個叫做洗雲飛的剃頭師傅當年多麽多麽的威武,他的手藝多麽多麽的精湛,可是他的心眼又多麽多麽的窄,為了一樁往事報復了拉黃包車的老頭。講到此時女蘿就補充道:“就是你的幹姥爺。”結果那個被剃了光頭的老頭用剃刀殺死了自己,從此次雲飛的理髮店就無人問津了。每逢他上街的時候,總有人指著他的背影說:“這個狼心狗肺的人。”久而久之他得了精神病,他穿著破衣爛衫整日在巷子裏的垃圾堆旁坐著,後來他就病死了。


    “幹姥爺才是個小心眼的人呢。”會會說,“為了一個光頭就死去了,還害死了剃頭師傅。”


    女蘿便再也沒有力氣講會會呈上來的第三個人的生平了。那死去的人都留下了名字,若要講下去,她一生也講不完。


    會會聽過死人的故事後就心滿意足地回到他的屋子。他的屋子裏擺滿了扭秧歌用的綢扇、彩綢和綢傘。他對著鏡子將自己裝扮起來,他穿著一件藍緞子長袍,腰間繫著一條橘黃色的彩綢。他用右手提著彩綢的端頭,左手揮舞著一把有花鳥圖案的綢扇,隻差那像假肢一樣的高蹺沒被他武裝起來了。晚飯還沒有吃,會會就走出房門到月芽街上招搖去了。他一出動,許多小孩子也跟在他身後,會會扭胯,那些孩子也扭胯,會會下蹲,那些孩子也下蹲,以至於月芽街的磨倌每每見到這情景都要說:“會會生在南天閣才對呢。”


    女蘿比年輕時胖多了,她很能吃,身體又沒有什麽毛病。那些容顏憔悴的病人來到康復藥店看見她時都覺得女蘿可以活過百歲。女蘿卻相信“病病歪歪反倒長壽”的說法,她認定自己不會長壽。她並不在意死亡,因為會會已經大了,而她死了之後王二刀照樣可以娶另外一個女人來過日子,未來的生活除了重複現有的生活之外,恐怕也不會再有什麽波折了。所以女蘿沒到該回憶往事的年齡卻開始回憶往事,而往事畢竟隻是往事,想想也就過去了。有時候她就想,人活一世就跟一場秧歌戲一樣,不管演得多麽熱鬧,最後總得散場,在南天閣那並不清靜的地方找一個最後落腳的地方。到那時,也許會有像會會一樣的孩子喜歡到墓地上抄死者的名字,而孩子的媽媽也會對著“女蘿”講上一些往事,比如說她小的時候著秧歌將虎頭鞋擠掉了,凍掉了兩個腳趾,而在有一年的正月十五出人意料地跟了年紀比她大許多的王二刀。女蘿這樣想的時候,就覺得一生已經完結了。


    當然,也有讓女蘿愉快的事。比方說晚飯之後天邊出現了猩紅的晚霞,女蘿就會站在那棵並不很高的樹下望夕陽,夕陽將它的光折射到屋頂上、窗欞上、樹葉上,染上了夕陽的地方就亮堂堂的,然而這種光並不能持續多久就會隨天色轉灰而消失。女蘿還喜歡有雨的日子,當然雨要不大才好,細細的雨絲籠罩著大地,所有的景致看上去都是清新的。女蘿就站在窗前聽雨聲,常常是聽得淚眼婆娑。當然,她不獨獨喜歡雨,雪也是喜歡的,不過雪要大大的才好。每場大雪的降臨,都使大地升高了一截,一切聲音仿佛都讓大雪給掩蓋了,所以雪後的世界是無聲的。那種無聲的蕭瑟也十分震撼人的心靈。還有,女蘿喜歡月芽街上的磨倌吆喝驢的聲音:“嘚兒、嘚兒……”磨倌一這樣叫著的時候,女蘿的心裏就會湧過一股暖流,那暖流熱辣辣的,刺激得她鼻子酸酸的。


    王二刀蒼老了,畢竟是年近半百,他的頭髮像秋天的針葉一樣一根根地朝下落了,他的腦殼正中已經禿了一個圓點,就像是落了一張紙錢似的,看上去令人憂傷。晚上他和女蘿躺在一起的時候,常常聲音嘶啞地講他年輕時經歷過的事情,當然也講講他的風流韻事。這時候他是愉快的。


    “不就是臭臭他娘嗎?”女蘿不經意地說,表示她並不為這事吃醋。


    “臭臭他娘,那隻是旁人知道的。”王二刀嘿嘿地笑著。


    “那我問你,那年正月十五你去找臭臭他娘,她為什麽閃了你?”女蘿問。


    第四節


    “她覺得我跟你成了親,又有了孩子,該正兒八經地過日子了。”王二刀說完,又嘿嘿地笑了起來。女蘿聽到這笑聲就會想起王二刀年輕時走街串巷吆喝生意的那種驚天動地的聲音,她知道王二刀最旺盛的生命時期已經過去了,所以不管王二刀怎麽在她麵前講別的女人,她還是會鑽進他的被窩,溫存地撫摸著他那肌肉日漸鬆弛的身體。有一次她撫摸他的臉頰時,感覺到他的麵頰濕漉漉的。她從未見到王二刀哭過,那是一次例外。王二刀是在暗夜中流淚的,女蘿並沒有看到他的表情,但她的心裏卻是感動的。


    日子飛快地流逝著,逝去的日子全然不知道都去了哪裏。那逝去的風雨雲霞亦不知去了哪裏。反正又到了天高雲淡的日子,燈盞路兩旁的楊樹又顯出單調來,但燈盞路的路麵上卻是熱鬧的。那些金色的落葉覆蓋著路麵,秋風掠過時,它們就飛旋起來互相撞擊著,好像一群無憂無慮做遊戲的孩子,有時那落葉調皮地落在人的頭髮上,人去了哪裏,它就跟著去了哪裏。比方說那個洗衣婆,她到月芽街來看望她的幹兒子,待她回去時路過燈盞路有一片楊樹葉子就落在了她頭上,而她渾然不覺,等到她走到家裏躺倒在炕上時那片樹葉就落在了她的枕頭旁。她嗔怪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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