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頭所指的方向應在托尕木,這裏離那兒應該不會太遠。我們先到那裏去吧,那裏有一些胡楊木和零星的幾片草地,也許可以找到水,運氣好的話,還可能碰到牧民。排長聲音沙啞地說。


    其他馬匹也不行了,它們像被沙漠戰勝了的俘虜,低垂著頭。汗水把它們的馬鬃黏結在一起,淩亂地垂在脖子兩側。它們已載不動人,有兩匹馬不使勁地拉,就邁不動步子。大家隻好下馬步行。離地一近,更感到灼熱。每往前邁動一步,都好像要用盡平生的力氣。


    水隻剩下了排長省下的一壺。他名叫尕五福,原在陶峙嶽將軍的部隊中幹過三年,是一個英俊魁梧的東幹族小夥子,騎術超群,是一名名副其實的騎士。他隨陶峙嶽將軍參加“九二五”起義,不久,由班長提升為排長。他一手拉著戰馬,一手護著那壺水。雖然他十分饑渴,但他保持著一個騎士的尊嚴,不讓喉嚨發出“咕嚕嚕”的聲音,不用舌頭舔焦幹裂口、冒著血珠的嘴唇。他深陷的、淡藍色的眼睛裏閃著光,他厚實的嘴唇在不說話時總是緊閉著。


    不知離托尕木還有多遠?我用掩飾不住的絕望的聲音問排長。


    靠雙腳走,得一天多。排長說。


    王正先:穿越塔克拉瑪幹沙漠(3)


    我一聽,就沉默了,大家都沉默了。隻有凝重的腳從沙裏拔出,再遲緩地踩進沙裏的聲音。不時有人把水壺蓋旋開,把脖子仰起來,希望裏麵還有一滴水。當裏麵連一點濕潤氣都沒有,那人就貪婪地盯一眼排長的水壺。


    排長走在前頭,當他見大家趕不上他,就會停下來等一會兒,然後又往前走。


    女兵們覺得自己的身體快蒸發幹了,幹得像一張“呱呱”直響的紙,一小陣風,就可以把自己刮上天。


    我沒有被刮上天,我走著走著,就覺得自己要倒下去,我扶著馬,但天地還是旋轉起來,天地以我為中心,旋轉、扭結著,世界像一個巨大的漩渦,要把我旋到最恐怖、最黑暗的中心。那一輪明亮得過分的太陽一下子變成了無數個,風車似的旋轉著,像一群正圍著我狂吠,並要把我撕扯得粉碎的瘋狗。我仿佛聽見自己呻吟了一聲,然後就倒下去了。灼熱的沙燙得我抽搐了幾下。


    大家圍過來,排長取下水壺,給我灌了一些水在嘴裏。然後把我橫著綁在馬上,讓馬馱著我走。我不知是多久醒過來的。剛醒過來,雖然還有些恍惚,我還是要求下馬自己走。


    這時,排長對我們說,在即將斷水的時候,在沙漠中絕不能停留。多往前走一步,就遠離危險十步,多停留一分鍾,就多了十分危險。這水是在像王正先這樣危急時,才能飲用。現在……現在……隻要是水,不管是自己的尿,還是馬尿,都不能浪費,都要喝。如果渴,就喝自己的尿。這裏,隻有人尿和馬尿是水。大家不要害怕,特別是女兵,這樣的事,對於在沙漠中行走的人來說,是經常發生的。隻要到了托尕木,一切都會有了。但我們也許會因為缺少一口水,最後走不到那裏。所以,我再說一遍,隻要是水,就絕不要浪費。


    其實,騎兵們自從今天開始出發,就一直靠自己的尿解急。但他們不好意思告訴我們這幾個女兵,現在沒有辦法。排長隻好講出。


    女兵們已經木然了,沒有任何表情。隻是聽著排長的話,也不表示吃驚,也沒有搖頭和點頭。排長講完後,大家隻管邁著機械的步伐往前走。


    我們,寧願死,也不願喝尿。


    饢已幹得像百年老陳土,一見火,就會燃起來。嚼在口裏,滿口是灰,除了馬汗味,很難聞出糧食的味道,大家已餓得兩眼發直,但沒人能咽下那玩意兒。


    當時,太陽已經偏西,大漠被鍍上了一層瑰麗的顏色。這時,我看見了一座城池,黃沙緊接著浩淼的碧波,岸邊是一座城市,高高的樓房,匆忙的人群,美麗的花園,氣派的廣場,被風吹動的綠蔭……


    到了!排長,到若羌了!我用嘶啞的聲音興奮地喊道。


    大家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望去,卻什麽也沒有。


    真的,我看見了一座好氣派的城市,原來若羌有這麽美,真是不可思議。我對他們看不見那城市感到很奇怪。


    大家又望了望,那幾個女兵也說看見了,都和我一樣高興。


    騎兵們卻笑了。一個騎兵說,那就叫海市蜃樓,非常美,但都是虛幻的東西,沒有在沙漠走路經驗的人,常常會被它引誘著進入絕境。


    大家一下子泄氣了。


    這時,排長看見了一株真正的樹,那是一棵不知道支撐了多少歲月的,一半鮮活,另一半卻已經枯朽的胡楊。循著那棵楊樹望過去,還有兩三棵。他知道,快到托尕木了。


    他想告訴大家,但他的眼淚先流出來了。他自己喃喃地說,我們沒有走錯路,我們沒有走錯路,老馬指引的方向是對的。其實,自老馬死後,他的心就一直懸著,現在他終於放心了。


    他又往前走了好遠,待到眼淚擦幹了,相信再也沒有淚水流出來,才轉過身對我們說,同誌們,前麵有樹的地方就是托尕木,我們從死亡之海中走出來了,我們勝利了!


    大家一聽,高興地紛紛倒在地上,再也不走了,也沒人能走動半步了。


    前來接應我們的一個班已經等在托尕木,我們會合後,又走了兩天,終於到了若羌。


    饒鍾琦:我們一直到了剿匪的最前線(1)


    我和其他二十多名女兵是踏著王正先的足跡到達若羌的。不過,我們前往若羌坐的是汽車。沒有公路,是汽車兵們自己闖的一條路。繞著沙漠,沿著戈壁走,足足有六百七十多公裏。汽車開過後,揚起滿天沙塵,像颳了一場沙塵暴。到達若羌後,車上積下的沙塵有一尺多厚,我們像是從沙塵中鑽出來的,一跳下車,就引得一群好奇的老鄉前來圍觀。待把臉上、頭上的灰塵拍打得差不多了,老鄉才驚嘆道,哦喲,那些嘛,是陽岡子(女人)!是陽岡子!


    他們終於看出來我們是些女人。


    若羌是座隻有三四百人的小城,沒有一條像樣的街道,一條三四丈長的巷子是它最繁華的大街,巷子兩邊胡亂地堆著些土坯房子,好像是上帝小時候玩泥巴時留下的,又好像是剛剛翻過的土坯。街道兩邊有兩家饢鋪子,三處賣羊肉的地方,還有幾個賣杏幹和葡萄幹的婦女。他們身上和所賣的東西上全落上了厚厚的灰塵。他們也就在灰塵中招徠著顧客和對顧客微笑,白色的牙齒和敦厚的笑容一起在塵土中閃光。每個人都是風塵僕僕的,好像與我們一樣走了上千裏路。杏子樹下拴著灰溜溜的驢或馬,它們的屁股下麵,總會有一堆冒著熱氣的糞便。毛驢那像古代武士衝鋒時發出的高亢得過分的大叫聲把我們嚇得抱成了一團。待明白那聲音是毛驢發出的後,無不為如此一個動物能喊叫出那樣的高腔而驚訝。


    聽到汽車的聲音,人們紛紛從土坯房裏鑽出來看稀奇。大人站在巷子兩邊,小孩子跟在車後,即使用最慢的速度,車子碾過後騰揚起來的灰塵還是把人、房子、樹、驢和馬淹沒得不見一點兒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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