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利亞不僅自己完蛋了,他還給自己的忠誠的機關留下了一個“貝利亞分子”的惡名。從前,任何犯人,任何自由人都不敢對內務部任何軍官的純潔性表示哪怕一絲一毫的懷疑,否則就有生命危險。而現在,隻要給其中的某個壞蛋扣上一頂“貝利亞分子”的帽子,此人就不能再受到什麽保護了!一九五三年六月,在列奇勞改營(沃爾庫塔)有兩件事情巧合了:正在群眾由於貝利亞的倒台而情緒激昂的時候,從卡拉幹達和泰謝特押來幾批騷亂分子(大部分是西部烏克蘭人)。在此之前沃爾庫塔的囚犯們還是奴隸般馴順的,所以當他們看到新來的犯人個個是那麽不肯妥協和敢於鬥爭,心裏感到驚奇。


    就這樣,我們曾經花費幾個月的時間才走過來的道路在沃爾庫塔隻一個月就走過了。七月二十二日,水泥廠、二號熱電站建設工地、第七號礦井、第二十九號礦井、第六號礦井全部罷工了。這些單位彼此遙遙相望,工作停止。煤礦的卷揚機的大輪子停止轉動的情況互相能夠看見。他們沒有重犯埃克巴斯圖茲營的錯誤:沒有宣布絕食。看守人員立即全部逃出了營區,但是,“首長,還得給飯吃呀”l當局不得不每天把糧食運到囚犯的生活區,從大門裏塞進去。(我想,這些傢夥是由於貝利亞完蛋才變得這麽好說話的,否則早就採取“斷絕糧草”的戰術了。)罷工的營區成立了罷工委員會,建立了“革命秩序”。夥房的炊事員立即停止偷竊,因而在口糧數量不變的情況下夥食明顯地改善了。第七號礦井掛出一麵紅旗,第二十九號礦井朝著附近的鐵路方向掛出了……政治局委員們的大照片。是啊,他們有什麽別的可掛呢?……要求什麽呢?……要求拿掉身上的號碼,取消窗上的鐵柵欄和門上的鎖(可是他們並沒有自己撕下號碼,沒有自己拆掉柵欄)。他們還要求允許通信,會見親友,重新審查案件。


    一隻是第一天有人對罷工者進行過勸說。然後,整整一星期誰也沒有來。但是,瞭望塔上架起了機槍,各罷工營區都被警衛部隊團團圍住。可以想像得到,這些日子必定有不少官員在去莫斯科的路上來回奔走:在新情況下怎樣作才正確?這可不容易判斷。一星期以後,馬斯連尼科夫將軍、列奇特種勞改營長官傑列維揚科將軍、總檢察長魯堅科等帶著大批隨從(近四十人)來巡視各個營區了。這群顯赫人物把囚犯全部召集到勞改營操場上開會。囚犯席地而坐,將軍們站著講話,責備囚犯們不該怠工,“不象話!”同時也立即說明囚犯的“某些要求是有道理的。”(“身上的號碼可以摘掉!”窗上的鐵柵欄?——“已經下令拆除!”了。)但是,應該立即復工:“國家需要煤!”這時,第七號礦井的囚犯隊伍裏不知是誰從後麵喊了一聲:“可我們需要自由!滾你的……!”隻見囚犯們從地上站起來,紛紛離去了。最後操場上隻留下將軍那批人。


    人們馬上撕下了身上的號碼,開始拆卸窗上的鐵柵欄。但是,隊伍已經開始分裂,士氣有所低落,有人在想:是不是該適可而止?反正爭取不再到更多的東西。這樣,夜班已經有一部分人出工,第二天早晨全都出工了。礦井的機器又轉動起來。大家互相一看:人家已復工,咱們也復工吧,所有工地全開始了工作。


    隻有第二十九號礦井位於山後,從那裏看不見別的工地。軍官們對他們宣布:別處都已復工了。可是這裏的人不相信,也不出工。其實,隻要把他們幾個代表帶去其他工地看看,問題是很好解決的、但這樣對待囚犯未免過分客氣,有傷體麵吧?!而且將軍們正渴望著流血呢,他們認為:不流血就算不得什麽勝利,不流血不足以教訓這些畜生!


    八月一日,十一輛滿載士兵的大卡車來到第二十九號礦井。囚犯們被召集到大門前的空場上,大批士兵排成密集隊形集結在門外。“上工去!不然我們就要採取無情手段!”


    並沒有說明無情手段是什麽。看看這些衝鋒鎗吧!沉默。一片寂靜。人群中有些分子開始走動了。為什麽要死呢?尤其是那些刑期不長的人們……那些刑期隻剩下一年半載的人開始往前走了。但是,另外一些人卻更堅決地搶到他們前麵去,站在第一排挽起手來,麵對著工賊們形成了一條封鎖線。群眾猶疑不決。一名軍官企圖衝破這條封鎖線,人們用鐵條打他。傑列維揚科將軍往旁邊倒退幾步,下了命令:“開槍!”朝人群開槍。


    自動步槍三次排射,還夾雜著機槍點射。六十六人被當場擊斃。(被打死的是些什麽人?是站在前麵的人:那些最大無畏的人總是最先倒下去。這是一條普遍規律,格言裏也是這麽說的。)其他囚犯四散逃跑,警衛隊拿著棍棒和鐵條追,邊打邊往營區外麵趕。


    從八月一日至三日連續三天在各個罷工的勞改點進行了大逮捕。不過,怎麽辦呢?失去了保護人的機關已經有點轉動不靈了,偵查工作也無法進行。於是,隻好又編成押解隊把這些人押到別處去,即把這“傳染病”送到別處去。群島越來越顯得狹窄了。


    對於留下來的人全部實行懲戒製度。


    在第二十九號礦井內,白天可以看到工棚房頂上有許多用板條釘的補丁,那是修補了士兵衝鋒鎗留下的彈洞:有些士兵是朝人群的頭頂上射擊的。那是一些不願意當殺人兇手的無名士兵。


    但是,朝著活靶子開槍的人也不少。


    在赫魯雪夫時期,有人在第二十九號礦井的牙子山附近的公墓上豎起了一個高大的十字架,像電線桿那麽高。後來被人推倒了。但不久又有人把它重新豎立起來。


    我不知道它現在是否還矗立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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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肯吉爾營四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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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貝利亞之死對於特種勞改營來說也還有另一種涵義:它既使政治犯產生了希望,也迷惑了他們,使之失去了方向,減輕了苦役刑的重壓感。希望萌芽了:仿佛即將發生變化。因而政治苦役犯就不再願意為了懲罰眼線而自己去蹲勞改營監獄,也不再願意舉行罷工或騷動了。仇恨已被忘卻。他們指望,不必騷亂和罷工一切也都會向好的方向變化的,隻須等待一時就行了。


    貝利亞之死還有另一層意義那些從來就是蘇軍部隊中最受尊敬、最可靠的佩帶藍色肩章(但沒有空軍肩章上的小鳥)的人們,現在像是突然被打上了罪惡的烙印。不僅在囚犯及其親屬眼裏如此(這些人倒無所謂,隨他們去!),難道政府不也是這麽看的嗎?


    正是在那不祥的一九五三年取消了(“按照景章”)發給內務部部隊軍官的雙份工資,這就是說,他們今後也隻能領取一份工資了。盡管軍齡補助、極北地區工作補助和各種獎金還都依舊照領,這對他們的錢袋也是個不輕的打擊,而對他們的官運前程則是更大的打擊——照這樣子看,今後不需要我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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