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次,眼線沒有被當場殺死,他掙脫掉,帶著刀傷跑進醫院。醫院裏給他作了縫合包紮。但是既然少校都嚇得求饒,醫院能救得了他嗎?兩三天之後眼線被殺死在醫院的病床上……


    五千人的大勞改營裏隻殺死十幾個人。可是,刀子每砍下一次,纏在我們身上的觸鬚就脫落一批。感覺到像是吹來了一股爽人肺腑的清新空氣!表麵上,我們似乎仍舊是囚犯,還關在勞改營裏,但實際上我們自由了。我們自由了,因為我們自從有記憶以來現在才平生第一次能夠公開地大聲說出自己所想的一切了!沒有經歷過這一轉變的人是想像不出這種自由的!


    如今眼線們“有眼無線”了!……


    在這之前,行動處的人向來就可以隨意把某個囚犯白天留在營區,幾小時幾小時地同他談話。誰知道談什麽呢?!是要他匯報?給他新的指示?從他那裏摸清那些還沒有作什麽、但可能作些什麽的與眾不同的囚犯?了解那些將來可能成為反抗中心的人物?


    過去,每到晚間,全隊的人下工回來後自然會向這個人提出問題:“今天為什麽把你留下了?”而被留的人總是回答說:“就是給我一些照片看,叫我認認人……”不知他說的是實話,還是拿這種謊話作掩護。


    戰後這些年,確實常常把一些人的照片拿給囚犯看,讓囚犯辨認出戰爭時期遇到過的人。但是,總不可能給所有的人都是著照片吧,也沒有這種必要啊。可是誰回來都這麽說,自己人和告密者都這麽回答。於是囚犯之間便產生了相互猜疑,這猜疑也就迫使每個人不敢再同別人講話和來往了。


    如今,猜疑消除,空氣淨化了!如今,契卡行動人員如果命令誰不出工,想把他留下來,這個人竟會不留下來。這不可能!從肅反委員會成立,到政治保衛局,到內務部,幾十年來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他們召喚去的人竟不是懷著一顆激烈跳動的心急忙湊到跟前去,竟不是擺出一副諂媚的麵孔邁著碎步緊跟在他們後麵走去,而是傲慢地(因為本隊的人們都在看著他呀!)拒絕去!這不可能!如今,仿佛在派工地點上空有一台看不見的天平在擺動:天平一頭的小盤裏放滿了各種熟悉的怪影:偵訊室、拳頭、棍棒、整夜罰站、站籠隔離室、陰冷潮濕的禁閉室、老鼠、臭蟲、軍事法庭、加判第二次刑期、第三次刑期。但所有這些都不是一瞬間的事,這隻是一盤慢慢磨碎骨頭的大磨,它不會在一瞬間把你全部吞噬掉,經過這一切之後,人還有可能活下來,這裏所有的人不是都經歷過這些嗎?


    而放在天平另一端的小盤裏的東西很簡單,隻是一把刀。但這把刀就是為你這個退讓的人準備的!這把刀就準備插入你的胸膛,不是將來某個時候,而是明天一清早,而且任憑它什麽“契卡格勃”都沒有力量救你這一命!這把刀並不長,但恰好可以插入你的肋下;它甚至連個正經的刀把也沒有,隻是用絕緣膠布把沒有刃的一頭纏了起來,但這樣才有摩擦力,正好拿住,不容易從手裏滑出去!


    歸根結底,還是這後一個充滿活力的威脅更有分量!它給予一切軟弱者們以力量,幫他們擺脫螞蟥的糾纏,使他們跟著班集體走。(它也給予這些人以辯護的口實:我是想留下來的呀,首長;可我怕挨一刀……您當然沒有受到這種威脅,所以修不能想像……)


    還不止這些。如今不僅行動特派員和勞改營其他主人召喚人的時候人們不敢去了,而且人們也不再敢隨隨便便往營區郵商或上級設的申訴意見箱裏投個信封或一張寫了字的紙了。每當需要投一封信或投寄什麽申訴書時,人們總要先拿給別的人看看:‘喂,你可看看,檢查一下,這可不是告密信.來,跟我一起投進去吧!”


    現在,勞改營當局變得既聾又瞎了!表麵上,大肚皮少校和他的副手普羅科菲耶夫大尉(也是個大肚皮)以及所有看守仍舊自由地在營區走來走去,毫未受到威脅,照舊在我們中間走,盯著我們。但他們卻什麽也看不見了!因為如果這裏沒有告密者,穿製服的人是什麽也看不見、聽不到的:在他走近之前人們就不說話了,轉過身去,藏起來或者走開了……也可能旁邊就有渴望著出賣同伴的忠實情報員在那裏著急,可是他們中間沒有人敢於發出任何一個暗號。


    幾十年來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機關賴以建立其成信和榮譽的那個情報機器現在失靈了。


    表麵上,還是那些作業班組,囚犯們還是到原先的工地去勞動。(我們這時已經商量好要對抗押送的衛兵。我們不允許他們調整我們五人一排的隊伍,不讓他們在中途點數。我們達到了目的。一旦我們中間沒有了眼線,連衝鋒鎗手也顯得無力了。)我們也勞動,做到一般地完成任務。回生活區的時候像從前一樣讓看守搜身(可是,刀子卻從來未被發現過!)。實際上,現在把人們維繫在一起的已經不是勞改營當局硬性拚湊的勞動班組,而是別的人類聯合體,首先是民族。產生了眼線們無可奈何的民族中心:烏克蘭人的、穆斯林的、愛沙尼亞人的、立陶宛人的。而且這些中心得到了鞏固。這些中心沒有人選舉,但是它們按照年齡、智慧、受迫害的程度等等十分合理地自然形成了,所以它在本民族的人們車間享有不容置疑的威信。顯然。也成立了各個中心的聯合機構,類似所謂“民族協商會議”之類的東西。


    這裏應該及時說明:並非一切都像勾畫主流時所看到的那樣純淨而順利、也有過一些所謂“溫和派”和、“極端派”之類互相競爭的集團已自然,這裏也有個人之間的好惡和感情成分在起作用。個別想當“領袖”的人的自尊心在作祟。有些年輕的“牛犢子戰鬥員”還很缺乏必要的政治素養,其中某些人隻想到自己既然於這份”差事”,就應該吃得好些,他們為此就直接去威脅衛生所的炊事員,要求給他們開額外的病號飯,如果炊事員拒絕,他們就把炊事員殺死,不顧什麽道義標準——已經幹慣了,而且有刀子和麵具在手嘛!總之。在這個健全的核心中也慢慢開始滋生蛀蟲了——它幾乎是古今中外一切革命運動中司空見慣的、不足為奇的。必然會有的附屬品!


    也發生過一次單純的差錯。一個詭計多端的眼線不知怎麽嗅到了氣氛。因此,他睡覺時再三懇求一個愛勞動的老實人和他換換床位、老實人同意了。第二天早晨那個老實人被殺死在床上。


    盡管有這一類偏差.但大方向始終十分明確而清楚,並且也取得了預期的社會效果。一勞動的作業班組還維持原樣,數目還是那麽多,可是,奇怪,勞改營裏感到缺少班長了!這對古拉格群島來說也是前所未有的現象!。起初。這種“人員流失”現象是自然的:有人住進了醫院,有的人刑期快滿、被調進總務大院了。但過去派工員周圍總是有一群貪婪地想撈到這個職位的人在等待著:為取得班長職位還要送一塊黃油,送一件絨線衫呢!現在,不但沒有人再貪圖班長職位,反而是有些班長每天跑到政工處去磨,請求盡快撤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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