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請過來!來一支煙解解悶兒吧!”


    “你有什麽可發愁的啊?”


    “這不是嘛2我跟大舅子找個星期天出來劃船玩玩。我是鄂木斯克人,他是巴夫洛達造船廠的,是個鉗工。你看。夜裏船脫了碇,漂走了,我們就這樣留在岸上。你是幹什麽的?”


    “看管浮標的。”


    “你看沒看見我們的船?說不定漂到蘆葦叢裏去了?”


    “沒看見。”


    “你的崗位在哪兒?”


    “那就是!”小夥子指指附近一間小屋。


    “那就到你那兒去吧。我們帶著肉,咱們煮點吃。我們也刮刮臉。”


    我們三個人走去。原來這間小屋是另一個浮標工住的,我們這個小夥子住的那間離這裏還有三百米。又不是一個人!我們剛進屋,鄰居就騎自行車來了,還背著一支獵槍。他用眼睛嚼著我的滿臉鬍子,問起鄂木斯克的生活來。向我這個政治苦役犯打聽鄂木斯克自由人的生活!我隻好連猜帶編,反正少不了什麽住的地方太擠,食品供應不好,工業品質量差之類。我想,這大概不會錯吧。誰知這個人不以為然,他撇著嘴反駁我,原來他是個黨員。科利亞這時正在煮肉場,我們應該多吃點準備著,也許到達鄂木斯克之前再吃不到東西了。


    到天黑這一段時間真難熬。這兩人一個也不能放走。可是,如果再來第三個呢?天色黑下來,兩人都要去點浮標燈。我們也要求跟去幫忙。那個黨員拒絕說:


    “我隻要點兩個浮標就行了,點完還得進村給家裏送柴火去。我還要回來的。”


    我暗示科利亞盯住這個黨員,情況不妙就拉進草叢。並暗示他會麵的地方。我自己跟另一個人去點浮標。我從船上留心觀察附近岸上的地形,一邊向他打聽去附近城鎮的路程。我看到那個黨員和我們同時往回走,有些放心了:他還沒有來得及去告密。不一會兒,他果然拉來一車柴火。但他卻把車放在屋旁,不往家裏送,坐下來喝科利亞煮的肉湯。他不走,有什麽辦法呢?那就對付他們兩個?把一個弄進地窖,另一個塞到床下?……他兩人都有證件,其中一人還有獵槍和自行車。是嗎?啊!逃犯的生活啊!人家隻是接待了你,你還嫌不夠,還要強奪他們的……


    突然,我聽到吱拗一聲,是槳架的聲音。往窗外一看,三個人坐小船來了。這樣就是五比二了。小屋的主人出去了一下,立即返回來取小鐵桶,一邊說:


    “是班長來送煤油。奇怪,怎麽他親自送來,今天是星期天啊?”


    星期天!我們都忘記星期見了。對我們來說星期見都一樣。我們是星期日晚上逃出來的。那就是說已經過了三個星期。勞改營裏怎麽樣?……獵犬們大概絕望了。認為再也抓不到我們。如果當初坐汽車跑,有這三個星期的時間我們大概早在卡累利阿自治共和國或者白俄羅斯共和國安頓下來了,已經有了居民證,找到工作了。順利的話,也許還能往西走得遠些……現在,經過三個星期之後,要是再投降可太遺憾了!


    “喂,科利亞!差不多了吧,該打起精神整理行裝了吧?”我們兩人出去,蹲在草叢裏觀察著:小屋的主人從船上取了煤油,他的鄰居。那個黨員,也湊過去,小聲在說什麽,我們聽不見。


    送煤油的人走了。為了不給他們單獨談論我們的機會,我叫科利亞趕快回小屋去。我自己悄悄摸到主人的船旁,為了不弄響鐵鏈子,我使了很大力氣才把木樁子拔了出來。我估計了一下時間:如果浮標班長去報告,到村裏約有七公裏的路程,大約需要四十分鍾,如果村裏有武裝人員,他們集合起來乘汽車趕到這裏,也還得十五分鍾。


    我回到屋裏。鄰居還沒有去送柴火,兩人還在聊天。奇怪。那就不得不對付兩個人了。我對日丹諾克說:


    “喂,科利亞,睡覺前咱們到河裏去洗洗罷?”(我們倆總得商量一下呀。)


    我們剛剛出屋,就聽到黑暗中傳來皮靴的聲音。我們彎下腰,借著灰暗的天空反光(月亮還沒有升起)看到幾個人影魚貫地從樹叢旁跑過去,把小屋圍起來。


    我對科利亞小聲說:“上船去!”說著就向岸邊跑。我從陡岸上滾滑下去,正好落到船旁邊。生命攸關,分秒必爭。可是不見科利亞跟上來。唉呀!他到那兒去啦?可我又不能扔下他。


    終於,看見黑暗中一個人影順河岸朝這邊跑來了。


    “科利亞,是你?”


    火光!嗖的一聲,子彈迎麵打來!我翻身兩手向前撲到船上。陡岸上衝鋒鎗接連打了幾梭子子彈。人們喊道:“打死了一個!”有人俯身問:“受傷啦?”我呻吟著。人們把我拉出去,拖著走。我一跛一跛地走(如果受了槍傷,他們會毆打得輕些人黑暗中我偷偷把兩把刀子扔在草裏。


    岸上的紅肩章士兵問姓什麽。我回答:“斯托裏亞羅夫。”(還指望著萬一能想法混過去。不想說出自己的真姓,因為那就意味著自由的結束呀!)


    人們狠狠地往臉上打:“報你的姓名!”“斯托裏亞羅夫。”他們把我拖進小屋,扒光上身的衣服,用鐵絲把兩手捆在背後,鐵絲直吃到肉裏。幾把刺刀對著我的肚子。其中一把從刀尖上往下滴著血。抓到我的那個民警中尉薩博塔什尼科夫用那幹式手槍往我臉上直捅,我看到手槍的扳機是扳起了的。“報你的姓名!”唉,抵抗已經沒有用了。我說出了自己的姓名。


    “另一個在哪兒?”


    眼前的手槍晃動著,對著我的刺刀又往裏紮了一下。


    “另一個在哪兒?”


    我為科利亞沒被抓到而慶幸。我重複說:


    剛才還在一起,大概被打死了。”


    來了一個戴藍箍帽的行動人員,哈薩克人。我的兩手倒剪著,被他一把推倒在床上,半躺半臥,他就左右開弓打起嘴巴來,兩隻胳膊像遊泳一樣輪流擺動,每一巴掌都打得我的頭往牆上撞一下。


    “武器在哪兒?”


    “什麽武器?”


    “你是背著武器的!夜間有人看見了!”


    噢,路上遇見的那個獵人也去報告了……


    “那是一把鐵鍬,不是武器。”


    但他不信,繼續打。突然,我覺得輕快了——這是開始失去知覺了。等醒過來的時候,我聽到:


    “好,你等著!要是我們的人受了傷,就地打死你!”


    (他們像是有預感,科利亞確實弄到了一支槍!後來我才知道是怎麽回事。原來,我告訴科利亞“上船去!”可是科利亞卻向相反的方向跑去,他鑽進了草叢。他後來解釋說是沒聽懂我的話……其實,不是的,他那天一直想要同我分開,這時他就跑開了。他記住了放自行車的地方。聽到槍聲後他拚命地朝河岸的相反方向跑,後來朝著我們來的那個方向爬了一段路,藏在草裏。等天完全黑下來,一群人圍著我的時候,他才直起身來又跑。邊跑邊哭,他以為我被打死了。他一口氣跑到原先那間小屋外,踢破窗戶,進去就找牆上那支獵槍。他摸到了獵槍,還有子彈袋。把槍上了膛。他說:“我當時想:去報仇?朝他們打一梭子,替格奧爾吉報仇?但是,又想了想,不行!”他找到了自行車,找到了斧頭。他從裏麵破開門,往口袋裏裝了些鹽,(是覺得鹽最重要呢?還是沒有時間考慮?)然後就騎上自行車順大路直奔村子,又穿過樹林,就從士兵們的旁邊騎過去。(士兵們根本沒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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