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呢,處在侵略者短暫而不穩固的製度下,需要撒謊的情況少得多了,況且這是對另一方麵撒謊。對另一方麵撒謊呀!誰知道,原來這也就是癥結之所在!正因為如此,祖國的聲音和地下區委的鉛筆就來禁止你教學生們國語、地理、算術了。你如膽敢去教,就判你二十年苦役刑!


    同胞們,你們點頭吧!看,那不是正帶著軍犬把人們送進有馬桶的工棚嗎?你們快朝他們身上扔石頭吧,因為他們竟敢給你們的孩子講課呀!


    但是,我的同胞們(特別是一些從優惠的領導機關退休的同胞們,那些在四十五歲就開始領養老金的聰明人們)卻都向我圍攏過來了。他們揮著拳頭對我說:當初我保衛的是什麽人?我應該保衛那些給敵人當市長、村長、警察、翻譯的壞蛋和渣滓嗎?!


    那麽,好吧。讓我們往下看吧,看下去。因為我們把人隻看成小木棒,我們砍倒的森林太多了。不管怎樣,有朝一日,未來一定會迫使我們反省,迫使我們思考其原因的。


    音樂奏起來了,歌聲在耳邊迴蕩:“讓我們那神聖的憤怒,去把……”這怎麽能不使人激動萬分呢?我們那固有的、曾經受到禁止、嘲弄、打擊和詛咒的愛國主義,今天忽然被允許了,又受到鼓勵了,甚至被歌頌為崇高的了。這怎麽能不使我們所有俄羅斯人精神振奮?怎能不把我們胸中激盪著的一顆顆聖潔的心聯結在一起呢?況且我們俄羅斯人本性就是寬容大度的——隨他去吧!——此時,在外來的劊子手逐漸逼近時,還能夠不饒恕那些土生土長的劊子手嗎?!可是,後來呢?後來卻要壓製住內心隱隱約約的懷疑和自己那匆忙的寬宏大度,反而要盡量異口同聲地、激烈地去咒罵那些背叛祖國的人,咒罵那些顯然比我們壞的、不忘舊怨的人嗎?


    俄羅斯聳立在大地上已有十一個世紀了,它有過許多敵人,進行過多次戰爭啊!但是,俄羅斯出現過許多叛徒嗎?它產生過大群的叛徒嗎?似乎並沒有。即使在敵視勞動人民的舊社會製度下,連敵人也都沒有指責過俄羅斯性格是背叛、反覆無常、不可信任的呀!


    如今,我們這裏建立起了最公正的社會製度,爆發了最正義的戰爭,而我們的人民卻忽然暴露出自己的隊伍中有成萬的、數十萬的叛徒!


    這些人都是從哪兒來的?為什麽會這樣?


    也許是並未熄滅的當年的內戰如今又重新進發了吧?他們都是沒有被消滅幹淨的白匪吧?不,完全不是這樣!前麵已經說過,許多逃亡國外的白俄(包括那個臭名昭著的鄧尼金)都站到蘇維埃俄羅斯一邊來了,他們也反對希特勒。這些人是可以自由選擇的,但他們卻做了這樣的抉擇。


    這幾萬人.幾十萬人(偽警察、懲罰隊隊員。村長和翻譯)的叛徒都是從蘇聯公民中間產生的,其中有不少是年輕人,他們也是在十月革命後長大的。


    那麽,是什麽迫使他們去幹那些事的呢?……他們是些什麽人呢?


    這首先是那些其家庭和他們本人曾被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的履帶輾過的人,是在我們的下水道濁流中失去了雙親、家屬和戀人的人們,或者是本人就曾經在勞改營和流放地的深淵中沉浮而再沉浮的人,是那些站在探監者送食物包裹的小窗口前排隊把腿腳凍僵或落下病根的人們。也還有另外一些人,他們則是在這殘酷的幾十年中喪失了獲得大地上最寶貴的東西——土地本身——的一切希望。這裏不得不順便提一句,那土地曾是偉大的法令應允給予他們的呀,更何況他們在內戰年代裏為了獲得這些土地曾經流過血!(然而,蘇軍軍官們則可以繼承別墅和莫斯科近郊那些用板牆圍起來的大片房產,這是另一回事:這是給了我們的,那當然是可以允許的!)還有一些人是“因為偷割了麥穗”坐過監獄,有些人則是被剝奪了自由選擇居住地點的權利,或者是被剝奪了操持自己從事多年的心愛的手藝的權利(我們曾經以宗教的狂熱摧毀了所有的手藝行業,可我們現在卻把這事忘掉了)。


    一提到那些人,我們這裏的人們都會十分輕蔑地(宣傳鼓動員們則是加倍輕蔑地,而那些十月革命的護憲派們更是倍上加倍地輕蔑地)撇著嘴說:這些人都是“受過蘇維埃政權委屈的人”,是“過去受過懲罰的人”,是“從前的富農子弟”,他們都是“對蘇維埃政權懷恨在心的人”。


    一個人這麽說,另一個人點點頭,似乎就什麽都清楚了。似乎人民政權本來就有權利委屈自己的公民。好像最根本的毛病,主要的病症就出在這裏,出在他們“受了委屈”……他們“懷恨在心”上麵……


    而且,竟沒有一個人喊一聲:你住口吧!見你的鬼去吧!你們到底是不是認為存在決定意識?決定不決定?或者你們想說:隻有在對你們有利的時候存在才決定意識,而對你們不利的時候就不決定了,是嗎?


    我們這裏還有一些人會微微蹙著額頭這樣說:“是啊,是犯過某些錯誤。”而且永遠使用這個惡作劇而又不受懲罰的無人稱句子——犯過。可就不知道是誰犯過的。似乎就是那些幹活的能手、搬運工和農莊莊員們犯過的了。誰也沒有勇氣說:是共產黨犯的!是那些永不換班的、不負責任的領導人犯的!除了掌握著政權的人們之外,那些錯誤還會由誰“犯過”呢?都推到史達林一人身上行嗎?總該有點幽默感吧。是史達林犯的,那麽,請問,你們這.些人,幾百萬領導者,當時幹什麽來著?


    不僅如此,連這些錯誤本身也在我們眼裏仿佛很快地就消散開了,變成了某種朦朦朧朧的、不清楚的、沒有輪廓的斑點,它已經不再被看作遲鈍、狂熱、用心險惡所造成的後果了。而隻有在一個問題上,即在共產黨人把共產黨人關進了監牢這個問題上,承認了所有的錯誤。至於一千五百萬到一千七百萬農民被弄得家破人亡、被送去消滅、被遷移到全國各地而且被剝奪了記住並且提起自己父母的權利——這些似乎就都不是什麽錯誤了!我們在本書的開頭提到的那些下水道的水流,看來也不算是錯誤了。對於同希特勒作戰毫無準備,擺出一副騙人的架式在不斷變換口號中可恥地後退,僅僅依靠俄國伊萬的精神和為神聖的俄羅斯而戰的口號才在伏爾加河一帶迫使德國人止步——對於這一切,不僅不算是史達林的失策,反倒一變而幾乎成為他的主要功勳了。


    在僅僅兩個月之內,我們就把幾乎三分之一的人口丟給了敵人,同時也拋棄了上述那些沒有消滅幹淨的家庭和在警衛逃跑後才四散逃亡的千萬個勞改營裏的犯人,丟下了烏克蘭和波羅的海沿岸地區的許多監獄,在那裏直到敵人到來時還瀰漫著槍殺觸犯第五十八條的囚犯的硝煙。


    當我們還有力量的時候,我們窒殺、毒害所有這些不幸的人們,不僱傭他們,不給他們機會做工,把他們趕出住宅,逼死他們。而一旦我們的無能暴露出來的時候,我們又立即要求他們忘掉強加給他們的一切災禍,忘掉他們那被槍殺的親人,忘掉他們那餓死在凍土地帶的父母和孩子們,忘掉自己家庭的破產和我們對他們的誌恩負義,忘掉內務部的審訊和酷刑,忘掉飢餓的勞改營了。不僅要求他們忘掉這一切,還要求他們立即去參加遊擊隊,轉入地下,並且不惜生命地去保衛祖國。(但卻絕口不提我們自己應該改變態度!何況我們誰也沒有給予他們希望,沒有使他們能夠指望我們有朝一日回來之後會改變過去對待他們的態度,會與從前有所不同,不會再毒害他們、驅逐他們、把他們關進監牢,不再槍殺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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