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在嚴寒的氣候中會變涼的房子一座座地歷數一遍有什麽意思。指出那些在嚴寒的氣候裏仍能保暖的房子不更使人驚奇嗎?


    沙拉莫夫說所有蹲過勞改營的人精神上都變得貧乏了。可是我隻要回憶起或者遇見一個前勞改犯,便會發現一個真正的人物。


    沙拉莫夫自己在別處也寫道:我畢竟不會去告別人的密!我畢竟不會去當作業班長逼迫別人勞動。


    這是什麽原因呢,瓦爾拉姆·吉洪諾維奇句既然在勞改營裏誰也躲不開這個敗壞的斜坡,為什麽忽然你就不會去當眼線或者作業班長?不是說真實和虛假是一對嫡親姊妹嗎?這表明你一定抓住哪一根樹杈了?你一定蹬住哪一塊石頭了——所以才沒有繼續往下滑?也許憤恨畢竟不是最耐久的感情!你目前不是正用你自己的個性和詩歌否定著你自己的觀點嗎?


    真正的宗教徒們是怎樣在勞改營裏保全自己的(我們已經不止一次地提到過他們)?在這本書裏,我們已經提到過他們在群島上的充滿自信的行進,好像舉著不可見的蠟燭舉行著宗教的遊行。在機槍的射擊下,前麵的倒下,後麵的跟上去,又繼續行進了。二十世紀從未見過的堅貞!這裏絲毫沒有故作姿態的成份,沒有一句慷慨激昂的言詞。就以杜霞v奇米爾大嬸為例吧。一個圓臉龐、性格安詳、-一不識字的老太婆。押解隊向她大聲吆喝:


    “奇米爾!報條款!”


    她和聲細氣地回答:


    “老爺子,你幹嗎要問我呀?那兒不是都寫著嗎,我可記不全。”(五十八條的各分條給她頭上安了一大把。)


    “報期限!”


    杜霞大嬸嘆了一口氣,給了個文不對題的回答。她並不是為了給押解隊找別扭,她實心實意地仔細想著這個問題。期限?難道期限是該世人知道的?……


    “什麽期限!什麽時候上帝恕了我的罪,我就坐到什麽時候。”


    “傻婆子,你這傻婆子!”押解隊當兵的笑了:“給了你十五年。你全都得坐完,也許還會添點。”


    但是她一共才服了兩年半的刑。盡管她給哪裏也沒寫過請求,忽然下來了一紙公文:釋放!


    對這樣的人怎麽能不羨慕?難道是環境對她們有利些?未必!誰都知道“尼姑們”全是和妓女、女賊們同關在懲戒獨勞點的。然而有哪個信教的敗壞了?他們八成會死掉,但沒有敗壞的,是嗎?


    有些不堅強的人正是在勞改營裏皈依了宗教,從中得到力量,活到刑期滿而沒有敗壞,這又作何解釋?


    還有許多分散在各處不被人注意的人,他們也經歷了註定的轉折而沒有選錯方向。還有一些人,他們終於注意到並不僅是他們這一部分人的遭遇不好,他們旁邊還有遭遇更不好,更艱難的人。


    還有那些不顧懲戒隔離區和再次判刑的威脅而拒絕充當眼線的人呢?


    你從總的方麵怎麽解釋土壤學家格裏戈裏·伊萬諾維奇·格裏戈裏耶夫的情況呢?科學家,一九四一年誌願參加了民兵。以後的情況大家都熟悉——在維亞茲馬城下被俘。被俘後的歲月是在德國集中營裏度過的。往後的情況不用說也明白——進了我們的。十年。我是在一個冬天在埃克巴斯圖茲從事一般勞動時跟他認識的。他的一雙安詳的大眼睛閃著耿直的光輝,是那種決不會繞彎子的耿直。這個人從來不會在精神上向人折腰。在勞改營裏的十年雖然隻有兩年是做本行的工作,他也沒有向誰低聲下氣過。在整個服刑期間幾乎從未收到過家裏寄來的包裹。四麵八方都受到勞改營哲學的灌輸和勞改營敗壞人心的影響,但他就是接受不了。在克麥羅夫勞改營(安吉別斯),特派員死氣白賴地收買他當眼線。格裏戈裏耶夫十分坦率直爽地回答:“我很討厭跟你說話。想幹的人多的是,何必釘著我。”“畜牲,你會趴在地上來找我們!”“我寧願隨便找棵樹上吊。”於是他被送進懲戒營。在那兒吃了半年苦頭。這還不算,他又犯了更加不可原諒的錯誤:上麵把他派到勞改農場,要他(以土壤學家身份)當作業班長。他不幹!反而賣勁地耪地和割草。還有更傻的事兒呢:在埃克巴斯圖茲的採石場上,他拒絕當統計員。唯一的原因是幹上這個差事就必須為苦工們虛報產量,一旦被查出來,整日醉醺醺的自由人工長就要為這個受處分(會嗎?)。因此他就去鑿石頭了!他的駭人聽聞的超出人之常情的誠實達到了這種程度:當他跟著菜班一起去加工馬鈴薯的時候,盡管所有的人都偷馬鈴薯,他卻不偷。把他安排進享受特權的機修車間作業班,在水泵站看儀表。但是僅僅因為他不肯給自由人工地主任——光棍漢特列維什洗襪子,就把這個位置丟了。(作業班裏的人勸他說:你管它呢,幹什麽活不一樣?不,對他說來不是一樣的!)隻是為了不做虧心事,他不知多少次選擇了最壞的和最苦的命運!而他真的沒有做過虧心事,我可以作證。不僅如此;光明磊落的精神對他的肉體產生了奇妙的影響(現在根本沒人相信,沒人懂得這種影響),已非盛年(靠近五十歲)的格裏戈裏·伊萬諾維奇的機體在勞改營裏變得越來越強壯:原來的風濕性關節炎完全消失了,一場傷寒痊癒之後他變得特別健康:冬天套著一個在頭部和兩臂挖了窟窿的布口袋在外麵走路卻沒有感冒!


    所以這樣說是否更正確:什麽樣的勞改營也不能敗壞具有一個堅強的內核的人。他不接受那種“人生來是為幸福”的可憐的思想意識,那種派工員一棍子就能打掉的可憐的思想意識。


    進勞改營之前未受過任何道德觀念和精神教育的薰陶的人們在營裏必定敗壞。(這決不是理論上的推斷。我們光輝的五十年當中養成了成百萬這樣的人。)


    在勞改營裏敗壞的是那些在外麵已經敗壞或已經為敗壞準備了條件的人。因為在外麵人們也照樣在敗壞,有時候比勞改犯還夠勁。


    下命令把莫伊謝瓦伊代綁到柱子上受人辱罵的那個押解隊軍官不是比向她吐口水的勞改犯更要敗壞嗎?


    順便說一句:各個作業班的所有人員都向她吐了口水嗎?或許每個作業班裏隻有一兩個人做了這種事?我估計八成會是這樣的。


    塔季揚娜·法利克寫道:“對人們的觀察使我確信了一條:如果一個人原來不是卑鄙的人,他不可能在勞改營裏變成這樣的人。”


    如果一個人在勞改營裏突然變得卑鄙,那也許並不是他在變化,隻不過是他內在的卑鄙正在顯露出來,而以前沒有顯露的必要。


    m·a·沃伊琴科是這樣認為的:“在勞改營裏不是存在決定意識,相反,你到底是變成禽獸還是繼續做一個人.全依賴於你的意識和你對人性的堅定信念。”


    這是一句斬釘截鐵的宣言……但並不是他一個人這樣想。美術家伊瓦舍失-穆薩托夫也熱烈地做著同樣的論證。


    是的,勞改營中的敗壞是大批的現象。但其原因並不僅僅在於勞改營的恐怖,還因為我們蘇維埃人踏上群島的土地的時候精神上已經解除了武裝——早已為敗壞準備好了條件,在外麵就已經受到它的感染,就已經常常豎著耳朵聽取老勞改犯介紹“在勞改營裏應該怎樣生活”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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