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和領班及工長之間的關係就比較複雜。這些作為“生產指揮員”的人是被放在壓製和驅使犯人的地位上的。但是生產本身的進程也要他們負責任,而如果和犯人們處於直接敵對的狀態,並不總是能把生產進行下去:並不是一切都能靠棍棒和飢餓達到目的,有些東西還要靠好言相商,摸準手下人的愛好和脾氣。隻有那些和作業班長及手藝最好的犯人師傅關係搞得好的領班們才能百事順利。領班們本人往往不單是酒鬼、不單由於經常使用奴隸勞動而變得四肢無力,戰害了自己的健康,而且還是沒有知識的,對自己從事的生產工作一竅不通或者模模糊糊,因而更加多地依賴著作業班長。


    俄國人的命運有時候是多麽有趣地糾結在一起!在一個節目前,木工領班費多爾·伊萬諾維奇·穆拉夫廖夫喝得醉醺醺地來到我們這裏,他對已經蹲了九年多的漆工作業班長西涅布留霍夫——一個手藝高超的匠人,嚴肅而堅毅的青年——說出了心裏話:


    “什麽?你坐牢隻因為是富農的兒子?你爹一個勁兒地耕地,買牛,以為能帶到陰間去。他現在在哪裏?死在流放地了?把你也關進來了?不,我爹比他聰明:他打小就把什麽都喝酒喝得精光,剩了一間空屋子,連一隻母雞都沒有交給集體農莊。因為是窮光蛋——馬上當了生產隊長。我現在照他的樣子成天喝酒,無憂無愁。”


    結果是他說對了:西漢布留霍夫刑滿之後接著去流放,而穆拉夫廖夫當了該項工程的工會地方委員會主席。


    固然,他這個工會地方委員會主席兼領班是工地主任布斯洛夫不知道怎麽辦才能擺脫的人物(不可能擺脫:這些人是由幹部科而不是由工地主任僱傭的。幹部科從好感出發常常挑選一些二流子和傻瓜)。對於所有的材料和工資基金,工地主任是要用自己的錢包負責的,而穆拉夫廖夫有時候由於無知,有時候由於太老實(他心腸一點也不壞,作業班長們為了這一點又特意奉承他),亂花這個基金,簽署一些欠思考的工作日報單(由作業班長自己填寫),接受質量惡劣的交活,然後隻好拆掉重做。布斯洛夫願意用一個正在掄大鎬的犯人工程師來替換這個領班,但是幹部科出於警惕性而不準許這樣做。


    “好吧,現在你告訴我:目前你們這項工程的大梁是多大長度?”


    穆拉夫廖夫深深嘆口氣:


    “我暫時難以準確地告訴您……”


    穆拉夫廖夫酒喝得越多,和工地主任說話就越放肆。這時候


    工地主任決定用書麵辦法整垮他。他豁出自己的時間,開始把對


    他的一切命令都用書麵寫出來(副本訂在卷宗裏)。這些命令自然


    是沒有執行,一個可怕的案件正在積累起來。但是地方委員會主


    席也沒有慌了手腳。他找到了半張揉皺了的練習本紙,花了半小


    時時間辛辛苦苦、歪歪扭扭地寫出了這麽幾行字:


    “茲向您報告木工所有的機械全都不完好也就是都壞了


    完全不能用了。”


    工地主任已經屬於另一級的生產領導。對於犯人們來說,他


    是永遠的壓迫者和永遠的敵人。工地主任已經既不限作業班長們;交朋友也不和他們做交易。他經常打回他們的工作日報單,揭穿


    他們虛報成績(根據他頭腦靈活的程度),並且可以隨時通過勞改


    營領導懲罰作業班長和任何一個犯人:


    勞改點點長……中尉同誌:


    混凝土作業班長犯人佐祖利和領班犯人奧拉切夫斯


    基澆製的預製板超過規定厚度,以至造成混凝土浪費。為


    此,請您對上述二人給予最嚴厲處分(希為關禁閉,但


    需每日帶出勞動)。


    同時向您報告,犯人作業班長阿列克謝耶夫今日為


    工作日報單中工作量記錄問題找我談話時,把領班圖馬


    爾金同誌稱為驢,以此對他進行了侮辱。我認為犯人阿


    列克謝耶夫這種破壞自由雇員領導威信的行為極為不良


    甚至具有危險性。特請採取最堅決的措施直至押解出營。


    工地主任布斯洛夫


    布斯洛夫在適當的時刻自己也常把這個圖馬爾金稱做驢,但


    是犯人作業班長由於自己的身價不同所以罪該押解出營。


    像這樣的條子,布斯洛夫每天都要給勞改營長官送幾張。他認為最高的生產刺激手段是勞改營內的處分。布斯洛夫是那種對古拉格製度已經融會貫通、適應了其中的活動方式的生產長官之一。他在會議上就是這樣說的:“我有和犯人工作的長期經驗。他們威脅說要用磚頭砸死我,我不害怕。”但是他遺憾地說,古拉格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經過戰爭和到過歐洲以後再到勞改營裏來的人們都變得不那麽恭敬了。“可是在一九三七年工作,你們知道嗎,簡直是很愉快的。比方說,一個自由雇員進來,犯人們必定要起立。”布斯洛夫對於如何欺騙犯人、如何把犯人派到危險的地方,是很內行的。他從來不憐惜他們的體力和他們的肚皮,更不用說他們的自尊心。這個長鼻子、長腿、穿著一雙通過聯合國救濟總署捐贈給困苦的蘇聯公民的美國黃色牛皮鞋的人,一天到晚在施工中的大樓的各層竄來竄去。因為他知道,不這麽辦,那些叫作“犯人”的懶惰骯髒的生物就會在大樓的各個拐角和旮旯裏坐著、躺著、取暖、找虱子甚至交媾,置短短的十小時工作日的最緊張的時刻於不顧。而作業班長們則聚集在定額辦公室裏,在工作日報單上填寫虛報數字。


    所有的領班當中,他隻在一定程度上信賴一個叫費多爾·瓦西裏耶維奇·戈爾什科夫的人。這是一個有兩撇叉開的白鬍子的幹瘦的老頭。他精通建築施工的業務,也熟悉自己的和與自己相關的工作。而他在自由民當中顯得不尋常的主要特徵是他真誠地關心著施工的結果:不是從錢包的角度,像布斯洛夫那樣(上司會罰款還是會給獎?會罵還是會誇?),而是從內心裏,好像他是在為自己建設這座大樓並且一心想建得好些。他在喝酒方麵也很小心,決不把工程忘在腦後。但是他身上也有一個大缺點:和群島配合不上,不習慣讓犯人們永遠戰戰兢兢。他也喜歡在工地上走動,靠自己的眼力到處察看。然而他不像布斯洛夫那樣竄來竄去,不是乘其不備地去抓住做假的人,而是喜歡和木匠們在梁架上、和瓦匠nj在砌好的牆上、和灰泥匠在灰鬥邊坐一坐,聊一聊。有時候訪犯人們吃幾塊糖,這在我們這兒是希罕事。有一種活兒他到老也不肯丟下——拉玻璃。他口袋裏隨時都裝著一把金剛石刀。隻要有人在他麵前拉玻璃,他馬上就開始嚷嚷拉得不對,說著就把玻璃匠推到一邊,自己動手拉。布斯洛夫到索契去了一個月,由費多爾·瓦西裏耶維奇代理。但他斷然拒絕坐進他的辦公室,仍然留在領班們的大屋子裏。


    戈爾什科夫一冬都穿著一件俄國舊式的有腰身的短外套。領子都磨光了,而布麵子卻保持得挺完好。人家談起他這件緊腰外套時說,戈爾什科夫已經穿了三十二年沒換下來過,在這以前他的父親每逢過節還穿了好多年呢。接著說下去,又知道了,他的父親瓦西裏·戈爾什科夫當年是個官家領班。從而就明白了費多爾·瓦西裏耶維奇這麽喜歡石頭、木頭、玻璃和油漆的原因——他從小就是在施工現場上長大的。雖然領班當時稱為“官家的”,而現在不這麽稱呼——但正是現在他們才真成了官家的人,而在當時他們是——藝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古拉格群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俄]亞歷山大·索忍尼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俄]亞歷山大·索忍尼辛並收藏古拉格群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