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兒童都這樣玩,但普通的兒童畢竟有父母(在我們的時代——隻不過是“畢竟”),有某種管束辦法,可以製止、感化、懲罰他們,把他們送到別的地方去,——在勞改營裏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用活去感動娃娃犯人——簡直是不行的,人類的語言和他們無線,他們的耳朵聽不過任何他們不需要的東西。生氣的老人們動手去製止他們——娃娃犯人就把重東西往老人們身上扔。娃娃犯人們有什麽不可以拿來開心的!——抓起殘廢人的一件軍便衣,玩起你扔我接的遊戲——逼著老頭像他們的同齡人似地跑來跑去。他生氣了,走掉了嗎?——那他就再也別想看到這件軍便服!他們賣到營區外去了,換煙抽掉了!(這時候他們會做出天真無邪的樣子走到老頭身邊:“老爺子,給對個火!算了,別生氣了。你為什麽要走掉,不把它抓住呀?”)


    對於成年人,對於做了父親、祖父的人們說來,娃娃犯人在勞改營這塊狹小地方的這些狂暴遊戲,要比他們的搶劫和飢餓貪婪更為難受,更感受辱。這是想不到的一種最刺激人的屈辱辦法:把上了年紀的人與頑皮孩子放在同等地位,如果是在同等地位那還湊合——不,是交給孩子們任意擺弄。


    娃娃犯人不是故意去做壞事的,他們根本不想侮辱人,他們不裝模作樣:他們除了自己和年長的盜賊犯外,的確不把任何人當人!他們當初是這樣認識世界的——現在仍抱住這種觀點不放。下工的時候,他們插入到那些疲憊不堪的、幾乎站不穩腳的、發呆的或沉浸在回憶裏的成年犯人的隊伍中去。娃娃犯人把隊伍沖得七倒八歪,這並不是因為他們想成為領頭的——這什麽好處也沒有,隻不過是為了好玩而已。他們吵吵鬧鬧地說話,經常瞎提普希金(“普希金拿了”,“普希金吃了”),衝著上帝、基督和聖母罵娘,大聲喊叫各種關於性慾方麵的下流話,絲毫不避站在旁邊的上年紀的婦女,更不用說年輕女人了。在勞改營的短短的時間內,他們已經達到了脫離社會的最高自由!——在營區內漫長的點名時間,娃娃犯人們彼此追逐,沖人群,把一些人推倒在另一些人身上(“喂,鄉下佬,幹嗎站在路當中?”),或者圍著一個人,像圍著一棵樹那樣,你追我趕地奔跑,而且比圍著樹轉更方便,因為可以拿他來擋住自己,可以扯他,搖他,把他往四麵八方拉。


    即使在愉快的時刻這也是令人感到受辱的,而當一個人的整個生活被毀壞、被扔到遙遠的勞改營坑裏去毀滅、飢餓的死亡已經在他身上蔓延、他的眼裏一片漆黑的時候,——更無法用悲天憫人的高姿態去同情那些少年們,原諒他們在這種淒涼地方的遊戲並不是他們自己的發明。不,上年紀的受盡折磨的人滿腔憤恨地向他們叫嚷;“小毒蛇,都把你們瘟死!”“渣子!瘋狗!”“你們都死絕!”‘很不得親手把他們掐死!”“比法西斯分子還壞的野獸!”“真是專門放出來要我們的命!”(在殘廢人的這些叫喊中放進了多少仇恨,如果話能殺死人——那就已經把他們殺了。)是啊!這些傢夥好像是他們故意放出來害我們的!——因為勞改營的主管人員不管怎麽苦思冥想也想不出比這更大的禍害來了(好像在一盤成功的棋局中,所有的棋步突然自己配合起來,給人的印象卻好像事前天才地想出來的,在我們的係統中許多折磨人的好辦法也是這樣搞成功的)。你會覺得基督教神話裏的小鬼就應當是這種樣子,而不是別樣。


    況且,他們的主要遊戲和他們的標誌——他們常用的標誌,致敬和威脅的標誌——就是兩股叉:食指和中指叉開做成好似活動的犄角的形狀。但它們不是低人的,它們是刺穿東西的,因為老是向著眼睛伸去。這是從成年盜賊那裏承襲來的,表示一種嚴重的威脅:“雜種,摳掉你的眼睛!”這是少年犯的一種心愛遊戲:在一個老人眼前不知從什麽地方出其不意地像蛇頭那樣伸出一對雙股叉,手指照直地向著眼睛移動過去,馬上就要捅進去!老人身於往後仰,他們還在他胸部稍稍一推,而他後麵一個娃娃犯人已經緊靠著腳伏在地上——於是老人就在娃娃犯人愉快的鬧笑聲中啪嗒一聲朝天跌倒,頭碰在地上。他們永遠不會扶他起來。他們不懂得自己做了什麽壞事!——這隻不過是尋尋開心。你拿這些小鬼一點沒有辦法!老人艱難地撐起有病的身子,憤憤地低聲說:“要是有機槍——把他們統統打死也不可惜!”


    老人u對他們恨之入骨。他說:“他們反正是已經毀掉了的,長大起來對人們將是一場瘟疫。應當把他們悄悄地消滅掉!”他研究好了一個方法:偷偷抓住一個娃娃犯人,就把他翻倒在地上,用雙膝壓他的胸部,直到聽得見肋骨的折裂聲——但不結果他,到此就放走。u老頭說,這樣的娃娃犯人已經活不了多久,但什麽醫生都不會弄清是怎麽回事。u老頭就這樣把幾個娃娃犯人送到了陰世,直到他自己被打死。


    仇恨產生仇恨!仇恨的黑水沿平麵泛濫要比從沿著火山口朝上噴射沖向那些使老的和小的都遭受奴役的人要來得容易。


    這些法西斯小頑固就這樣由史達林的法律、古拉格的教育和盜賊薰陶的共同行動培養了出來。再也不能想出使孩子喪失人性的更好方法了。再也不能更濃密更迅速地把勞改營的種種惡習打入未成熟的瘦窄的胸膛了。


    甚至在可以毫不困難地使孩子的心靈軟化的時候,勞改營的主人們也不許這樣做:這不是他們教育的任務。一個男孩子請求從克裏沃舍科沃第一勞改點轉到他父親服刑的第二勞改點去。沒有允許(因為規章要求分開關押)!這個小男孩不得不藏在一隻大木桶裏被運到第二勞改點去,偷偷地住在父親身邊。他們以為他逃跑了,引起了一場慌亂,還用釘耙攪糞坑——莫非是淹死在那裏了?


    萬事隻是開頭難。沃洛佳·斯涅吉廖夫剛十五歲進監牢的時候還有點不習慣。後來他得了六個刑期,加起來幾乎有一世紀(兩次各二十五年),在強管棚和禁閉室過了一百天(年輕的肺得了結核病),七年是在全蘇聯的通緝之下度過的。後來他就在牢靠的盜賊道路上安身過活了(現在是失去一隻肺葉和五根肋骨的二等殘廢)。——維佳·科普佳耶夫從十二歲起就不斷地坐牢。被判了十四次,其中九次是因為逃跑。“在獄外我還沒有過過一天合法的日子。”——尤拉·葉爾莫洛夫獲釋後找到了工作,但他被辭退了——因為錄用復員軍人更為重要。他不得不會作“巡迴演出”。


    因而又得到了新的刑期。


    史達林的懲治娃娃犯人的不朽法律存在了二十年(直到一九


    五四年四月二十四日頒布了較緩和的法令為止。這個法令釋放了


    已服滿三分之一以上刑期的娃娃犯人——可是這是第一個刑期的三分之一,如果有十四個刑期呢?)。他們收割了二十次。他們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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