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入門行竊、攔路扒衣、強姦少女、腐蝕幼童、矇騙顧客、要流氓、使無防衛者毀容、濫伐濫捕、一夫多妻、敲詐勒索、騙取財物、收受賄賂、誹謗、誣陷(但是這一類人實際上並沒有坐過牢——這是針對未來說的!)、販賣毒品、撮合男女私通、強迫婦女賣淫、由於無知或大意造成死亡等等罪犯一概釋放。(以上隻是開列了屬於大赦範圍內的法典條文,並不是雄辯的辭藻。)


    在這以後還能向人民要求什麽道德嗎?


    減去一半刑期的有:盜用公款者、偽造證件和配給本者、投機倒把者和盜竊公物者(史達林對於敢掏國家腰包的傢夥畢竟是有點生氣的)。


    但是,最引起原來的前線軍人和被俘人員反感的是對戰時逃兵的一股腦兒的全體寬恕!所有由於膽怯而從部隊裏開小差,臨陣脫逃,不去徵兵站報到,多年藏在母親菜園子裏的地窖裏,地下室裏,爐子後麵(永遠是藏在母親那裏!逃兵們對自己的老婆一般地是信不過的!),多年沒有說過一句話,變成了變腰駝背、毛髮老長的野獸的人們——不管是被捉到的,還是在大赦日前來自首的,現在一律宣布為享有平等權利的沒有汙點的沒有前科的蘇聯公民!(一句古老諺語的敏銳性這時得到了證實:“逃跑雖然不好看,但有益於健康!”)


    而那些沒有發抖的人,沒有當膽小鬼的人,那些為祖國承受了打擊因而付出了被俘的代價的人——倒是不能原諒的。這就是最高統帥的觀點。


    逃兵身上是否有什麽東西觸動了史達林心裏的哪根弦?他是不是回想起自己對充當一名列兵的厭惡,回想起一九一七年冬天他自己的可憐的新兵生涯?或許是他斷定膽小鬼對於他的統治沒有危險性,隻有勇敢的人才危險?畢竟令人覺得,即使從史達林的角度來說,對逃兵實行大赦也完全是不明智的:他這是向自己的人民表明,在未來的戰爭中還是隻顧逃命更牢靠和更簡單。


    我在另一本書裏介紹過祖博夫醫生夫婦的故事:老太太在家裏隱藏了一個自己走進門來的逃兵。那個人後來告了他們的密,祖博夫夫婦倆按照五十八條各得了十年。法庭認定他們的罪過與其在於隱藏逃兵,勿寧在於這種隱藏行為缺乏利己的目的逃兵不是他們的親屬,這就意味著他們有反蘇意圖!逃兵按史達林大赦獲得了釋放,連他的三年刑期也沒有服滿。他早已經把生活中這一段小小的插曲置儲腦後了。但是祖博夫夫婦的遭遇就不同了!他們在勞改營裏服完了全部的十年(其中四年在特種營),又未經任何判決被流放了四年;隻是因為流放點本身取消了,他們才獲得了釋放。但是,事情過了十六年,甚至過了十九年以後,對他們的原判還沒有撤銷。這個判決使他們一直不能回到莫斯科的老家,妨礙著他們安靜地度過晚年。


    一九五八年蘇聯軍事檢察總署對他們的答覆是:“你們的罪證確鑿,沒有進行覆審的理由。”到了一九六二年,也就是事過二十年以後,他們的五十八一10(反蘇意圖)及五十八一11(夫婦二人的“組織”)原案才宣布撤銷。另依第一九三一17-7條(臨陣脫逃行為共同犯罪)判定刑期為五年並適用(!二十年以後!)史達林大赦。這兩位風燭殘年的老人於一九六二年終於接獲如下的書麵通知:“你二人被認為已於一九四五年七月七日獲釋,原判亦於同日撤銷。”


    這就是那個好記舊怨、酷愛報復、不合情理的法律所害怕的東西和所不害怕的東西!


    大赦之後,他們開始用文教科的畫筆到處塗抹,用一些拿活人開心的標語口號來裝飾勞改營內部的拱門和牆壁:“用加倍的勞動生產率來報答親愛的黨和政府實行的最廣泛的大赦!”


    被赦免的是一般刑事慣犯和普通刑事犯,他們走了,而政治犯卻應當以加倍的生產成績來報答……我們的當局有史以來什麽時候曾顯露過這般光彩的幽默感?


    從我們這批“法西斯分子”到來之時起,在新耶路撒冷馬上開始了每日的釋放。昨天你還看見這些婦女們在隔離區裏蓬頭垢麵,穿得破破爛爛,滿嘴髒字兒——可是你瞧!她們突然變了樣子,臉洗幹淨了,頭髮梳整齊了,穿上了不曉得從哪裏搞來的帶圓點和帶條紋的連衣裙,胳臂上搭著短上衣,規規矩矩地朝火車站走去。在火車裏你猜得出這些娘兒們有本事罵人罵出花兒來嗎?


    這時,一批盜竊犯和“混種”(竊賊的模仿者)正在走出大門。這些傢夥可沒有把他們那吊兒啷鐺的派頭留在大門裏麵:他們做怪相,手舞足蹈,向留下的人們揮手、喊叫。他們的同夥也從窗口朝他們喊叫。警衛隊不幹涉他們——扒手們幹什麽都行。一個扒手別出心裁地把箱子豎著放在地上,輕巧地站上去。他歪戴著帽子,把不知道在哪個遞解站裏扒來或打牌贏來的西裝上衣的下擺撩到後麵,用曼陀林奏起一支向勞改營告別的小夜曲,唱起一首竊賊們胡謅的小調。狂笑。


    鐵絲網擋不住我們的視野,我們還長久地看到被釋放的人群走在勞改營外的小路上,穿過遠處的田野。這些盜賊們今天就會在莫斯科的林蔭道上遊逛,也許頭一個星期就會來一次躍進(偷光一家住戶),半夜在街道上扒掉你妻子、姊妹或者女兒的衣裳。


    至於你們這些法西斯分子(馬特羅寧娜也是法西斯分子)——請你們先把勞動生產率提高一倍吧!


    由於大赦的原故,到處都喊人手不夠,對人力進行著重新調整。有一個短時期我從取土場被調進了車間。在這兒,我可是欣賞到了馬特羅寧娜的機械化。所有的人在這裏都夠受,可是最驚人的是一個小丫頭幹的活兒。她真算得上一個勞動英雄,雖然是不適合上報紙的。她在車間裏的崗位和她的職務都沒有名稱,大概可以叫“上供坯工”吧。切好的濕坯(用剛和出來的粘土製的,很重)從壓磚機裏通過傳送帶運出來,兩個姑娘站在傳送帶的盡頭。一個是“下供坯工”,一個是“遞坯工”。這兩個人不用彎腰,隻需轉動身體,角度也不大。但是那個像車間女王似地站在高台上的“上供坯工”卻需要不停頓地做以下動作:躬身;從腳底下拿起遞坯工放在那裏的濕坯;把它搬到齊腰甚至齊肩的高度而不能弄壞它;兩腿姿勢不變,轉體九十度(有時向右,有時向左,視裝載哪一邊的運坯車而定);把磚坯排列在運坯車的五層木架上,每層十二塊。她的動作從沒有間歇、停頓、改變,而且一直是用做體操的快速節奏進行的。就這樣連續幹完八小時的一班,如果壓磚機中途不出毛病的話。人們不斷向她傳遞,傳遞,全廠班產量的一半都要經過她的手。下麵的兩個姑娘互相換著幹,可是整整八個小時沒人去換她。由於腦袋不停地起落,身體不停地扭動,這種活兒幹上五分鍾想必就會感到天旋地轉。而那個姑娘在上前半班時還帶著笑臉呢(在壓磚機的隆隆聲中,人們講不了話),也許她挺高興像選美皇後似地被擺在台座上,讓人們觀賞她撩起的裙子下麵的赤裸結實的大腿和芭蕾演員似的柔軟腰身。


    因為幹這個工種,發給她的口糧是勞改營裏最高的:多給三百克麵包(一天共八百五十克),晚飯除了共同的黑菜湯,另外給三份斯達漢諾夫口糧:三份少得可憐的用白水煮的粗麥粉稀粥。粥少得剛能蓋住瓦缽子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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