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收工後,工地上留下許多屍體。薄雪蓋在他們臉上。有的蜷縮在翻倒的手車下麵,手插在袖筒裏,就這樣凍僵了。有的是把頭俯在膝蓋之間凍壞的。那邊有兩個人是背靠著背凍在一起的。這都是一些農家子弟,是最理想的幹活的好手。他們幾萬人一批地被遣送來運河工地,當局還千方百計地把他們一家拆散,不讓他們和自己的爹同進一個勞改點。一上來就要他們在布滿礫石和大圓石的地段上完成連夏天也完成不了的定額。沒有人能指點他們,警告他們;他們還是按照在農村幹活的樣子使出全身的力氣,很快就把身體累垮了。結果你看,兩人摟在一起凍死了。夜間派雪橇來收屍,車夫把屍體扔上雪撬時,發出木頭似的梆梆的聲音。


    “夏天,沒有及時收斂的屍體隻剩下骨頭,它們和石碴一道進入混凝土攪拌機。它們就這樣化為別洛莫爾斯克市附近的最後一道閘門的混凝土,永遠保存在那裏了。”


    還有一點是,建設領導人的殘忍超出了“東家”本人。盡管史達林說過“不給一分錢外匯”,然而卻批了四億蘇聯盧布。而他們為了向上麵買好,隻花了不到四分之———九千五百三十萬盧布。


    白波運河工程的報紙興高采烈地告訴我們:許多運河軍戰士在宏偉任務的“美的感染”之下,純粹為了美觀,利用休息時間(自然沒有糧食補貼)用石頭鋪砌運河的岸壁。


    他們應當在岸壁上砌出六個姓氏,史達林和雅戈達的六個主要幫手,白波運河的六個總監工,六個僱傭的劊子手:菲林一別爾曼-弗連克爾一科甘一拉波波爾特-茹克。


    看來還要加上白波勞改營警衛隊長布羅德斯基。還有代表全俄中執委的運河監護人索爾茨。


    還有運河上的全體三十七名契卡人員。還有頌揚過白波運河的三十六名作家。也別忘了劇作家波戈廷。


    這是為了使乘輪船過往的遊客們讀一讀並且——想一想。


    可是糟糕——根本就沒有遊客啊!


    怎麽會這樣?


    就是沒有嘛!連輪船也沒有。那裏沒有任何接班次航行的船隻。


    一九六六年,當我快寫完這部書的時候,想在偉大的白波運河上做一次旅行,親眼觀光一番,和那一百二十位比比高低。但事與願違……無船可乘。萬不得已可以申請搭乘貨輪。但那上麵要檢查證件。我的名字被他們搞得很臭,人家馬上會懷疑我這是去幹什麽。所以,為了保證這本書的安全起見,還是不去的好。


    然而我終於朝它靠近了一步。首先到了表德維日戈爾斯克。直到現在還有許多當時留下來的工棚。有一座宏偉的賓館,上麵有五層樓高的玻璃塔。要知道,這裏是運河的大門口啊!要知道,這裏應是內外賓客雲集,車馬盈門的地方啊!……但結果卻是門前冷落,隻好把它變成一座寄宿學校了。


    去波維涅茨路上,林木蕭疏,亂石遍野。全是巨大的圓石。


    從波維涅茨出發,不遠就是運河。我沿河走了很長一段路,盡可能靠近船閘,以便仔細地觀察。禁區。打瞌睡的警衛。但有的地方看得很清楚。閘壁是原來的,仍是那種木籠。我根據見過的畫片能認出來。馬斯洛夫發明的菱形閘門已經換成了金屬的,也不再是用人力開啟了。


    但是為什麽一切這樣安靜?四周渺無人跡。河道和船閘裏都沒有一艘來往的船隻。看不見管理人員的走動,聽不到輪船的鳴笛。閘門也總是關著。這是一個晴和的六月的白晝。究竟為什麽會這樣呢?


    我就這樣走完了波維涅茨“台階”的五座閘門。過了第五號以後,我在岸邊坐下。印在我們的“白波運河”牌紙菸的所有煙盒上的、我們的國家如此緊迫需要的、偉大的運河啊,你為什麽悄然無聲?


    一個身穿便服的人向我走過來,用眼睛盤查著我。我裝得傻乎乎地說:這兒有賣魚的嗎?這條河上有船坐嗎?原來他是船閘警衛隊長。我問他:為什麽這裏沒有客輪?他吃驚地說:那怎麽行?我們怎麽能開客輪?美國人馬上就會闖到這裏來看。戰前倒是開過客輪,戰後就沒有了。“讓他們來看看有什麽關係?”“難道能讓他們看嗎?!”“可是為什麽這裏根本沒有人來?”“有人來,但是不多。你瞧,河床很淺,才五米。原來想擴建,但是很可能在旁邊另修一條新的,一勞永逸。”


    哎,你別說了,我的隊長!這一套我們早就知道了。一九三四年剛剛發完了勳章,就已經搞好了一個擴建計劃。第一條就是:加深河床。第二條:與現有船閘平行地修建一連串供海輪通過的船閘。匆忙出廢品。由於那個竣工的期限,由幹那些要命的定額,他們不僅謊報了河床的深度,同時也降低了通過的能力;為了給苦力們一口飯吃,不得不在土石方上弄點虛假。(不久以後他們把這種弄虛作假推到工程師頭上,發給了他們新的“十元券”。)為了給運河讓路,把摩爾曼斯克鐵路八十公裏長的一段改了道。在這項工程裏沒有耗費手車的輪子,至少還算一件好事。可是要他們在運河上運什麽呢?運到哪裏去呢?附近的森林都砍光了,現在該從哪裏運?把阿爾漢格爾斯克的木材運到列寧格勒?阿爾漢格爾斯克本身就是銷售木材的港口,外國人老早就在那裏購運木材。況且運河有半年的封凍期,也可能更長。那麽它究竟有什麽用?噢,是的,有軍事的用途:為了調動艦隊。


    “它太淺了,”警衛隊長抱怨說,“連潛艇都不能靠自身的動力通過;得裝在駁船上才能拉過去。”


    那麽巡洋艦怎麽辦?……噢,深居簡出的暴君!精神錯亂的夜貓子!這一切你是在哪一場惡夢裏想出來的?!


    該死的,你忙什麽?是燒著了還是刺著了?為什麽非規定二十個月不可?要知道,這一百萬人中的四分之一本來是可以活下去的。好吧,就算世界語學者是卡在你喉嚨裏的刺,可是那些農村娃娃們本來還可以為你幹多少活啊!你本來還可以叫他們去打多少次衝鋒啊——一為祖國,為史達林!


    “代價可不小哇。”我對那個警衛說。


    “可是建成的速度很快!”他滿懷自信地說。


    應當建在你的骨頭上!


    我記起關於白海運河的書裏那張自豪的照片:拿來當電線桿用的俄國中世紀的十字架。


    應當建在你們的骨頭上……


    那一天我在運河邊上度過了八個小時。在這段時間內,一艘自動推進的駁船從波維涅茨駛向索羅卡,另有一艘同樣類型的船從索羅卡駛向波維涅茨。它們的編號不同,我隻是根據編號才能把它們區別開,確信這一艘不是剛才那一艘返回來的。因為它們戴的貨完全相同:同樣是放糟了的除了當劈柴沒有別的用處的鬆木。


    二者相抵,結果等於零。


    而腦子裏老想著那個一百萬人的四分之一。


    白海波羅的海運河之後,接著就是伏爾加莫斯科運河。全體勞力立即開赴該地;勞改營營長菲林,工程局局長科甘也一同前往。(他們為白波運河得到的列寧勳章是到那裏以後才領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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