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樣著急,以至當一列列運犯人的火車開到未來運河的沿線時,那裏既沒有工棚,也沒有供應;既沒有工具,也沒有明確的計劃。他們該做些什麽?沒有工棚,卻有北方的初秋。沒有工具,但已經是二十個月中的第一個月嚴


    我們這樣著急,以至終於來到施工現場的工程師們沒有繪圖紙、直尺、圖釘(!)。辦公的工棚裏連電燈也沒有。他們在油燈下工作,這很像國內戰爭!——我們的作者們陶醉了。


    他們油腔滑調地告訴我們:女人們穿著絲綢的連衣裙來了,可是在這裏每人領到的是一輛手推車!還有:“在通古達有多少舊友重逢啊?過去的大學生,世界語學者,白軍中的‘戰友’!”其實白軍中的戰友們早在索洛維茨就已經重逢了。而我們倒要感謝作者們向我們提供了關於世界語學者和大學生也領到了白波運河工程的手推車的情報。作者們樂嗬嗬地告訴我們:從克拉斯諾沃次克勞改營、史達林納巴德、撒馬爾汗運來了穿著布哈拉袍子、纏著穆斯林頭巾的土庫曼人和塔吉克人,而這裏卻是卡累利阿的嚴寒!這可是巴斯馬赤們沒有預料到的!這裏的勞動定額是每天鑿碎兩立方花崗岩,並且用手推車運到一百米以外!大雪紛飛,把一切蓋在下麵。手推車從跳板上撒進雪坑裏。


    但還是讓作者們自己說吧:手推車在濕滑的木板上東歪西倒,底朝天地翻下去,“推這樣的手車的人活像一匹套在轅裏的馬,”(第—一二———一三)不要說花崗石,就是凍土,“裝滿這樣一手車,也需要一個小時的時間”。再看一個比較廣闊的畫麵:“在覆蓋著積雪的挖得奇形怪狀的凹地裏,人們川流不息地來往,在石頭上磕磕絆絆。兩三個人彎下腰,一起抱住一塊巨大的圓石,想抬起來。圓石紋絲不動。他們喊來第四個、第五個……”但是這時我們這個光榮時代的技術前來幫他們的忙了:“他們用繩網把圓石從開挖的河床裏拉出來。”繩網是用一根纜繩拽著的,而纜繩是靠一架“馬拉的絞盤牽引的”!另一種辦法是用木製的桔槔把石塊吊起來。此外,還有這樣一些白波運河工地上的最初的機械。是五個還是十五個世紀以前的?


    這些人是你們說的那些暗害分子嗎?不,這些人才是真正天才的工程師!人家把他們從二十世紀硬摔進穴居時代,可是,你瞧,他們仍能想出解決問題的辦法。


    白波運河工程的基本運輸工具是什麽?書中告訴我們,是一種運土的平板大車。可是另外還有一種白波運河型的福特汽車!它是這麽個東西:厚重的木製大平台裝在四個木頭滾子上,用兩匹馬拉,專門運石頭,每一輛手車由兩個人負責,在上坡的地方由一個“鉤子工”搭力拉上去。如果既沒有鋸子,也沒有斧子。怎樣才能把樹放倒?我們的靈活的頭腦能找到答案:用繩子係在樹上,由幾隊人輪流朝不同方向拉,把樹根晃鬆!我們的靈活的頭腦什麽問題也能解決——這是因為什麽?這是因為運河是遵照史達林同誌的倡議和指示修建的!報上這樣寫,廣播裏天天這樣說。


    請想像一下這場大會戰的畫麵吧。“穿著長下擺的淺灰色軍大衣或皮外套”的契卡人員們親臨戰場,他們一共三十七名,帶領著十萬犯人。無人不愛他們,依靠這股愛的力量移動著卡累利阿的大圓石。你瞧他們在這裏站住了。弗連克爾同誌手指前方,菲林同誌咬著嘴唇,烏斯賓斯基同誌(弒父者?索洛維茨的劊子手?)沒有講話。於是成千人在嚴寒的今夜或冰天雪地的本月內的命運就決定了下來。


    這項建設工程之所以偉大,就在於它的完成沒有使用現代技術和設備,而且整個說來沒有得到全國的物資供應。“這不是一天天爛下去的歐美資本主義的速度。這是社會主義的速度!”———作者們無比自豪地說。(到了六十年代我們將會知道這叫作大躍進。)全書歌頌的正是技術的落後和手工業的土辦法。沒有起重機?自己動手做土“德利克”(動臂起動機)。機身是木製的,隻有磨擦部件是金屬的,也是由自己鑄造。作者們歡呼:“運河上有我們自己的工業!”連手車的輪子也是他們用自己的土化鐵爐澆鑄的!


    國家對這條運河的需要是那麽緊急,而且是那麽匆忙,以至連修這條運河用的手車輪子都找不來。大約列寧格勒的工廠承擔不起這項訂貨。


    不,把這項二十世紀最野蠻的工程,這條“用手車和丁字鎬”修成的大陸運河比做埃及的金字塔是不公道的,這太不公道了。要知道,埃及的金字塔是用當時的現代化技術建成的!!而我們使用的卻是四十個世紀以前的技術!


    這就是我國的“窒息汽車”“的構造。我們沒有供毒氣室使用的毒氣。


    請你試試看在這樣的條件下當工程師!所有的堤壩都是土築的,所有的泄水閘都是木製的。主壩到處滲漏。怎樣夯實?——用馬拉著滾子在壩頂上來回壓!(史達林和國家隻有對兩樣東西不吝惜——犯人和馬,因為馬是富農家的牲口,也是命該死絕的。)要消滅土木結合處的滲漏也是很難辦到的。要求用木料代替鋼材!於是工程師馬斯洛夫發明了一種菱形木閘門。沒有混凝土澆築閘壁!用什麽加固?人們回憶起俄羅斯古代的“木籠”——用圓木拚合的大木槽,高達十五米,內部填土。請使用穴居人時代的技術,但是要按二十世紀的要求承擔責任:如果哪裏漏水,“要你的腦袋!”


    鋼鐵般的人民委員雅戈達給總工程師赫魯斯塔廖夫的指示信裏寫道:“根據現有的報告(即眼線們和科甘-弗連克爾·菲林打來的報告),你在工作中沒有顯出也沒有感到要有必要的毅力和熱心。我命令你立即回答,你是否準備立即(瞧瞧這語言!)……認真把工作抓起來……並且迫使從事怠工和搗亂的那一部分(哪一部分?誰?)工程師老老實實地工作……”總工程師該怎樣回答呢?他還想活吶……“我承認自己的有罪的軟弱性……我悔恨自己的鬆懈……”


    同時我們耳邊不斷聽到哇哩哇啦聲:“運河是遵照史達林同誌的倡議和指示修建的!”“工棚裏麵,河道工地上,小河旁邊,卡累利阿的茅舍裏,卡車頂上,都裝著廣播喇叭,白天黑夜都不睡眠的廣播喇叭(請你們設想一下!)。這些數不完的烏黑的大口,這些沒有眼睛的黑色麵具(形象!)不知疲勞地大聲報告著:關於這條運河工程,全國的契卡人員是怎麽想的,黨是怎麽說的。所以你們也該這樣想!你們也該這樣想!‘我們叫自然低了頭——我們就能得自由!”’社會主義競賽和突擊運動萬歲!作業班之間的競賽!大隊(二百五十人—一三百人)之間的競賽!勞動集體之間的競賽!閘門之間的競賽!最後,警衛人員也和犯人們展開了競賽!?


    當然,主要的依靠,還是放在社會親近分子身上換句話說,就是放在小偷身上。(這兩個概念在運河上已經合二而一了。)深受感動的高爾基站在講壇上向這些人大聲疾呼:“要知道,任何一個資本家偷的東西,比你們全體加到一起都多!”賊骨頭們受寵若驚,歡呼雀躍。“大顆的淚珠滾出了以前的扒手們的眼眶”。當局指望著把“犯法分子的浪漫主義”利用到建設上來。小偷們怎能不感到萬分榮幸?一個小偷從大會主席台上對到會人說:“我們連著兩天沒有領到一點吃的,但是這對我們並沒有什麽可怕(因為他們永遠能搶別人的)。對於我們最可貴的,是人們用對人的態度和我們說話(工程師們可不能誇這個口)。我們河道_l的岩石,硬得連鋼針都打折了。這沒什麽,能克服。”(用什麽克服?是誰在克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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