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誰不滿意?還有誰要過秤的?”


    (還以為能把問題講清楚嗎?還以為隻要告到上頭,說隻發了二百五十克,人家就會相信你說的而不相信中尉說的發足了五百克嗎?)


    對於挨過痛打的狗,隻要拿根鞭子給它看看就行了。其他的人全都表示沒有意見。於是這種懲戒性的定量就成為這趟漫長旅程的固定口糧標準。砂糖也從此停發——押解隊留下了。


    (這件事發生在輝映我國史冊並將供後人長期研究的取得對德、日的兩大勝利的那個夏天。)


    餓了一天、兩天,人變得稍微聰明了。薩寧對本包房的人說:“夥計們,聽我說,咱們這樣下去都得完蛋。誰有好東西,拿出來吧,我去換吃的給你填飽肚子。”他滿有把握地收下一些東西,回絕一些東西。(有人不願意拿出來——那就隨他的便!)然後,他提出要和梅列日科夫一起出包房。怪事——押解隊竟放他們出去了。他們帶著東西朝押解隊的包房走去,從那兒帶回來切成薄片的麵包和馬合煙。這是從每間包房一天的口糧中剋扣下來的七公斤麵包的一部分,不過現在不是均分給全體,而是隻分給交出東西的那些人。


    這完全是公公道道的事:他們不是全都表示過對減少的口糧沒有意見嗎?從另一方麵說也公道,因為人家交出的東西多少也值幾個錢,總得付點報酬才是。從長遠看來也公道:須知這些東西對於勞改營是過分高級了,在那裏反正都會被沒收或者偷光。


    馬合煙可是押解隊自己貢獻的。當兵的拿出自己珍貴的馬合煙和犯人們分享。但這也是公道的,因為他們也吃掉了犯人的麵包,用掉了他們的砂糖(這種好東西敵人不配吃)。最後還有一件公道事;薩寧和梅列日科夫雖然沒有拿出東西,可是撈到的好處比拿出東西的主兒還多——那是因為沒有他倆這項交易就辦不成。


    人們在昏暗中擁擠地坐著,一些人嚼著屬於身旁的人們的麵包,而那些人眼睛盯著他們。押解員不讓犯人單個地借火,兩個小時隻給點一次煙——那時整個車廂裏煙霧騰騰,好像著了火。那些起先捨不得拿東西的人現在後悔沒有交給薩寧,這時求他收下他們的東西,但是薩寧表示——等下回再說吧!


    如果不是戰後那幾年的拖拖拉拉的列車,拖拖拉拉的“澤克車廂”,不是一會兒換掛,一會兒被甩在車站上,這次行動就不可能進行得如此順利和如此徹底。另一方麵,如果沒有那一段戰後時期,也就不會有那麽多惹人眼饞的東西。走了一個星期才到古比雪夫—一整整一個星期國家每天隻發給二百五十克麵包講過這已經相當於雙倍的圍困時期的口糧),再加上一條風幹鮮魚和白水。其餘的麵包要用自己的東西去贖買。很快就出現了供過於求的狀況,押解隊已經很不願意收受東西,他們開始桃三棟四了。


    他們被押進了古比雪夫遞解站,洗了個澡,按原來的編隊帶回原來的車廂。一支新派來的押解隊接收了他們。但是辦理交接的時候,顯然已經把搞東西的妙訣傳授給下一班。於是那條贖買自己口糧的規矩又恢復了,直到新西伯利亞城。(不難設想,這條感染力極強的經驗一定在各押解大隊得到迅速的推廣。)


    在新西伯利亞城下車以後,叫他們在兩條線路中間的地麵坐下,來了一個沒有見過的軍官。他問:“對押解隊有申訴沒有?”大家茫然,沒有人答話。


    那頭一個押解隊隊長的算盤打準了。


    “澤克車廂”的乘客還有一點不同於列車裏的其他乘客:他們不知道列車的去向,不知道他們該在哪一站下車。因為他們沒有車票,也看不見車廂外掛著的那塊站名牌。在莫斯科,讓他們上車的地方有時離月台老遠,連他們當中的本市人也認不出這是八個火車站中的哪一個。囚犯們在惡臭和擁擠的車廂裏等待調車頭,一等就是幾小時。瞧,它來了。它把“澤克車廂”拉去掛在已經編組好的列車上。如果是夏天,會傳來車站廣播室的喇叭聲:“由莫斯科開往烏髮方麵的列車在第三股道發車……由莫斯科開往塔什幹方麵的列車在第一站台上車……”這說明是喀山車站。熟悉“群島”地理及其線路的行家們開始向同伴們講解:沃爾庫塔、伯朝拉都排除了,去那兩個地方要從雅羅斯拉夫爾車站出發;基洛夫、高爾基勞改營也排除了。


    榮譽的麥捆裏也會摻雜進莠草。但這僅僅是莠草嗎?畢竟沒有什麽普希金、果戈理、托爾斯泰勞改營——卻有高爾基勞改營,而且是怎樣的魔窟啊!此外還專門有一座“以馬克辛·高爾基命名的”苦役金礦(距離艾爾根四十公裏)!是的,阿列克謝·馬克西莫維奇,……“同誌,以您的心和您的名義……”假如敵人不投降,就……,你說出了一個滿不在乎的字眼,可是瞧吧——你已經不再是文學界中的人了……


    莫斯科從來不往白俄羅斯、烏克蘭、高加索方向送犯人,那些地方連自己的犯人也盛不下了。我們再聽聽。烏髮方麵已經發車,我們的沒有動。塔什幹的走了,我們還停著。“由莫斯科開往新西伯利亞城方麵的列車離開車時間還有……,請送旅客的同誌們下車……旅客們,請把車票準備好……”開動了。是我們的!這能證明什麽呢?暫時不清楚。伏爾加中遊為我們準備著,南烏拉爾也為我們準備著。哈薩克斯坦的傑茲卡茲甘銅礦等著我們。等著我們的還有泰謝特的枕木浸製廠(聽說那裏的雜酚油會浸入皮膚和骨頭,它的蒸氣會充滿肺葉——這就是死亡)。整個西伯利亞直到蘇維埃港都在為我們準備著。科雷馬是我們的。諾裏爾斯克也是我們的。


    如果是冬天,車廂封死了,聽不見廣播喇叭;如果押解班子又是嚴守條令的——你也不會聽到他們談論解送的路線。那麽,就這樣出發吧。讓我們在人體的夾縫裏,在車輪有節奏的隆隆聲中睡去吧——也不知道明日窗外將出現的是森林還是草原(我指的是走廊一側的窗外)。睡在中鋪上的人,通過柵欄、走廊、雙層玻璃以及窗外的又一道柵欄,總算還能看到站內的幾股側線和在列車外飛逝的一小塊空間。如果玻璃上沒有結冰,有時還能認出站名——什麽阿甫修寧諾或者翁多爾之類。這些車站在哪兒?……包房裏沒有人知道。有時候根據太陽可以判斷我們這是往北還是往東。或者,在一個叫做什麽圖番諾沃的小站上,一個衣著破爛的普通犯被推進你們的包房。他會告訴你,他這是被押到丹尼洛夫市去受審。他擔心會給判上一畝年。據此你們就能知道昨天夜晚通過了雅羅斯拉夫爾,同時這表明途中第一個遞解站將是沃洛格達。這時候包房裏必然會出現一些百事通,他們將板起麵孔拿腔拿調地學說一遍那句有名的俗語:沃洛格達的押解隊可不是鬧著玩的!他們學著北方人的口音,把每一個“o”字都念成重讀。


    光知道方向仍然等於一無所知;你們前麵的那根細線上結著許許多多的小疙瘩,那就是一個一個的遞解站,在任何一個站上都可能讓你們拐彎。無論烏赫塔,無論因塔,無論沃爾庫塔你都不喜歡,可是你以為五0一工程——穿過西伯利亞北部的凍土帶鐵路——比別處甜一點嗎?告訴你,它比哪兒都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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