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讀者是否感到,我們已經逐漸地登上了第二個犄角的頂點——它比第一個也許更高吧?也許更尖吧?


    但是意見有分歧。老勞改犯們異口同聲地認為五十年代的弗拉基米爾特種監獄是療養區。從阿貝茲站被送到那裏去的弗拉基米爾·博裏索維奇·澤爾多維奇和從克麥羅沃勞改營轉到那裏(一九五六年)去的安娜·彼得羅芙娜·斯克裏普尼科娃都這樣認為。使斯克裏普尼科娃特別感到驚異的是,每十天定期送出一次申訴書(她開始向聯合國寫……),有很像樣的圖書館,還有外文書,它把全套目錄送進監室來,你可以開列一整年的預約書單。


    可是再次請諸位不要忘記我們法律的靈活性:有幾千名婦女(“反革命家屬”)被判處了監禁。突然一聲令下——一律改為勞改(科雷馬還有未淘淨的金砂)!就這樣改了。用不著什麽法院。


    這一切還是不是從前所說的監禁呢?或許它已經變成了勞改營的門房?


    我們這一章本來應當從這裏寫起,隻應當從這裏寫起!它的任務應當是細緻地觀察被單獨監禁的囚犯的心靈中將會發出的如聖者頭上的光輪般的閃爍的光輝。他被迫絕對地脫離了繁瑣的生活,以至當他計算光陰的流逝時,他的心也能與整個宇宙密切地聯繫。一個被單獨監禁的囚犯應能滌除以往生活中使他不能達到澄清透徹的境界的一切汙濁。他多麽高雅地伸出手指,想要疏鬆和翻動菜園中的土塊。(不錯,可惜鋪了瀝青!……)他的頭是怎樣自動地後仰著,想要凝視永恆的上蒼(不錯,可惜這是禁止的……)。窗台上跳躍的小鳥引起他多少甜美的心緒(不錯,可惜有籠口、鐵網、上了鎖的通風窗……)。他在發給他的紙上記述著多麽清晰的思想,有時是多麽驚人的結論。(不錯,如果能從小賣部買到紙。況且填寫完畢之後,交到監獄辦公室,就永不復返了……)


    上麵這一係列呼呼叨叨的假設,使我們自己也有點摸不著頭腦。這一章的計劃麵臨著破產,因為我們搞不清楚:在新型監獄裏,在特種(哪一種?)監獄裏,人的靈魂是在淨化?或者是在徹底地毀滅?


    如果每天早晨你所看到的第一樣東西—一就是你那發瘋了的同監難友的眼睛,——那你自己在降臨的一天中何以求得解救呢?因被捕而打斷了出色的天文研究之路的尼古拉·亞歷山大羅維奇·科濟列夫求得解救的辦法是,專心致誌地去思考永恆與無限的問題:世界秩序及其最高精神;星座及其內部狀況;什麽是時間和時間的運行。


    這樣,物理學的一個新領域就開始向他揭開了,他在德米特羅夫斯克監獄裏全是賴此活了下來。但是他的推理被一些遺忘的數字卡住了。他再也不能繼續構思——他需要許多數字。在這間夜裏點著油燈的單人監室裏從哪裏去取得這些數字呢?連鳥兒都飛不進來呀!科學家祈禱起來:上帝呀!我已經盡了我的所能。幫助我吧!幫助我繼續下去吧!


    在這個時期,他十天隻能借閱一次書(監室裏隻剩下他一個人了)。在這個不豐富的監獄圖書館裏,有傑米揚·別德內依的《紅色音樂會》的幾個版本,它們反覆地送到監室裏來。他祈禱後過了半小時——換書的人來了,照例不問一聲就扔下了一本——《天體物理學教程》!它是從哪兒來的呢?簡直不能想像圖書館裏會有這樣的書!預感到這次相逢的好景不長,科濟列夫如饑似渴地閱讀起來,努力記住今天所需要的一切東西。總共隻過了兩天,離還書日期還差八天——突然,典獄長巡視監獄。他的銳利目光馬上就發現了。“你的專業是天文學,對嗎?”——“對。”——-“把這本書收走。”——但是,這本書的神秘光臨已經為將來在諾裏爾斯克勞改營繼續進行的工作開闢了道路。


    那末,我們現在就應當開始去寫關於精神與鐵窗對抗的一章了。


    但這是怎麽回事?……看守的鑰匙在門扇裏無聲的震響。陰沉沉的監樓長帶著一張長長的名單進來:“姓什麽?本名與父名?出生年月?哪一條?刑期?刑期終止時間?……收拾東西!快!”


    喂,弟兄們,起解!起解!……我們要到什麽地方去!上帝呀!祝福吧!我們的屍骨會有人收嗎?……


    就這麽辦:能活著——就下次再說吧。在第四部裏,我們將把一切說完。如果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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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目錄


    第一章 群島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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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被妖術控製的群島的成幹個島嶼,星羅棋布於幾乎從白令海峽到博斯普魯斯海峽之間的廣大地域。這些島嶼是不可見的,但確實存在著。人們還利用同樣不可見的方式,從一個島嶼到另一個島嶼,不間斷地運送著具有血肉、體積和重量的不可見的囚徒。


    通過哪裏運送?用什麽交通工具?


    有專設的大型港口——遞解監獄;也有簡易港口——勞改營遞解點;有特製的封閉式鋼殼船隻——“囚犯車廂”。在碇泊場上接送他們的不是舢舨和汽艇,而是同樣封閉式的鋼殼的運轉靈便的“烏鴉車”。“囚犯車廂”是按照鐵路行車時刻表運行的。另外,在需要的時候,還發出長串的運輸車隊——用運牲畜的紅色悶罐車皮編組的列車——從一個港口拉到另一個港口,從群島的一端沿對角線直達另一端。


    這是一套多麽有條不紊的體係!這是人們花了幾十年時間不慌不忙地建立起來的,是一群吃得飽飽的、製服筆挺、從容不迫的人們締造起來的。每逢單日十七時正,基涅什馬押解隊在莫斯科北站接收布蒂爾卡、普列斯尼亞及塔幹卡各監獄的“烏鴉車”運來的解犯。每逢雙日早六時前,伊萬諾沃押解隊到達車站,從車廂裏帶出並負責看押前往涅列赫塔、別熱茨克、博洛戈耶的中轉解犯。


    這一切就發生在你們身邊,緊挨著你們,可是你們都是看不見的(當然也可以閉眼不看)。這些賤民們上下車,在大站上是在離客運月台很遠的地方,隻有搬道工和巡道工才看得見。在較小的站上,也是專找兩座倉庫之間的僻靜夾道。“烏鴉車”屁股朝著“澤克車廂”倒開過去,踏板對準踏板。囚犯投工夫扭臉看站房、看你們,看其他車廂。他隻來得及看踏板(有時最低一級的踏板都有他腰那麽高,連爬上去的力氣也沒有),從“烏鴉車”到“犯車”車廂之間的狹窄通道兩旁站滿了押解隊員。他們一個勁兒地吼叫著:“快!快!……上!上!……”,有的還揮舞著刺刀。


    你們領著孩子,提著箱子、網兜,在月台上匆匆走過,自然無暇留意:這趟列車為什麽多掛了一節行李車?這一節沒有標記的車廂的確很像是行李車。它的窗口也是斜釘著鐵柵欄。裏麵是黑洞洞的。隻是不知道為什麽車裏乘坐著當兵的——祖國的衛士們。而且每次停車總有兩個軍人吹著口哨在車廂兩邊巡邏,同時斜眼瞧著車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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