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脅把你心愛的人都關起來。有時帶著音響伴奏:你的妻子已經抓進來了,她往後的命運全看你是否坦白。現在她正在隔壁房間裏受審訊,聽吧!果真隔牆有女人的哭聲和尖叫聲(其實這類聲音都是相似的,何況還隔著一堵牆,而且你的神經已經緊張到極度,你已經沒有能力鑑別;有時這隻不過是在放一張錄有“標準妻子”聲音的唱片——女高音或女低音,這是某人的合理化建議)。但接著已經不是弄虛作假,而讓你通過玻璃門看到,她悲傷地低著頭默不作聲地走著,——不錯!你的妻子!走在國家安全機關的走廊裏!你的頑固不化毀了她!她已經被捕了!(而她隻不過是用傳票傳來辦理某項微不足道的手續,在約定的時刻放她通過走廊,但吩咐她,頭不要抬起來,否則別想從這裏出去!)——有時還給你念她的信,一點不錯是她的筆跡:我和你脫離關係!我聽到了你幹的那些卑鄙事情,我不需要你這樣的人!(既然這樣的妻子、這樣的信在我們的國家裏未始不可能有,那末你就隻好憑心靈判斷,你的妻子是不是這樣的?)。


    偵查員戈爾德曼(一九四四年)通過威脅向b·a·科爾漢耶娃索取咬別人的供詞:“我們要沒收你的房子,把你那些老太婆扔到街上去。”信念堅定的科爾涅耶娃絲毫也不為自己擔心,她做好了受難的準備。但戈爾德曼的威脅對於我們的法律來說是完全現實的,她為親人們憂心如焚。一夜之間幾種筆錄都被拒絕了,被撕碎了,最後到天亮時,戈爾德曼開始寫第四稿,這次受控的隻是她一個人,科爾漢耶娃便懷著內心勝利的感覺欣然簽了名。連普通的人的本能——進行辯護和甩掉莫須有的罪名——我們都沒有給自己保存下來。其實哪談得上這個!能把全部罪責由自己承擔起來,我們就很高興了。


    像自然界中的任何分類沒有硬性的界限一樣,我們也做不到一清二楚地把心理方法同肉體方法區別開來。例如,象下麵這樣的玩意兒當列入何類:


    10.聲法。叫受審問的人坐在六米——八米的距離之外,強迫他一直大聲說話,重複自己的話。對於已經疲乏不堪的人這是不輕鬆的。或者一個偵查員用硬紙殼做兩個喇叭筒,和另一個進屋來的偵查員靠近囚犯身邊,對準他的兩個耳朵叫嚷:“招認吧,壞蛋!”囚犯被震得發聾,有時便失去聽覺。但這是一種不經濟的辦法,隻不過是偵查員們在單調的工作中也想尋尋開心,於是就各顯神通地想出一些花招。


    11嗬癢。也是尋開心。把手腳綁起來或者按住,用羽毛往鼻子裏嗬癢。囚犯便天旋地轉起來,他產生一種感覺,仿佛是在往腦子裏鑽孔。


    12在被告的皮膚上掐滅菸捲(上麵已經講到)。


    13光法。關著囚犯的監室或隔離間裏晝夜不滅的刺眼的電燈光,對於牆壁刷著白粉的小屋說來亮度大得過分的燈泡(小學生們和家庭主婦們節約下來的電力)。眼皮發炎,這是很痛的。而在審訊室裏又有室內聚光燈對準了他。


    14別出心裁。在哈巴羅夫斯克的國家政治保衛局,一九三三年五一節前夜,契博塔廖夫通宵十二個小時沒有受審訊。不對:帶去過好多次,契博塔廖夫,手背起來!帶出監室,跑上樓,進了偵查員辦公室。傳帶員退出。但是偵查員不提一個問題,有幾次連坐也沒有讓他坐,拿起聽筒就說:把一百0七號房間裏的帶走!來了人,帶他回監室。身子剛落鋪,門鎖響了:契博塔廖夫,審訊!手背起來,到了那兒:把一百0七號房間裏的帶走!


    而一般地說,對犯人施加影響的方法可以在偵查室以前就開始採用。


    15監獄是從隔離室開始的,就是說從“匣子”或“立櫃”開始的。一個人剛剛從外邊被抓進來,正處於思緒起伏的高潮,決意要弄清問題,進行爭論、鬥爭———一跨進監獄就被關進一個匣子,有時裏麵裝著燈,他可以在那裏坐下,有時是黑漆漆的,而且隻能站著,還被門擠著,他被關在這裏幾小時,半晝夜,一晝夜。一切難以預料的時刻。也許他要一輩子被活砌在這裏麵了?他在生活中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種情況,他行不出來!這種心潮翻滾的最初時刻漸漸消逝。有一些人意誌消沉了———正好在這時候就給他們來個第一次審訊!另一些人憋了一肚子火——那就更好,他們馬上會侮辱偵查員,做出一些失策的事——那就更容易把案子給他們套上。


    16隔離室不夠的時候還這樣做。在新契爾卡斯克市內務人民委員部裏,叫葉連娜·斯特魯季斯卡婭在走廊裏的凳子上坐了六晝夜—一讓她不能靠,不能睡覺,不能倒下來,也不能站起來。這是六晝夜呀!你試試去坐上六小時!


    又一個方案,可以讓犯人坐在像化驗室椅子那樣的高椅上,使他腳不著地,這樣,腳很快就麻木起來。讓他坐上八至十小時。


    有時,在審訊時,在囚犯一直有人盯著的情況下,要他坐在一張普通的椅子上、但要這樣:坐在最邊邊上,坐在座位邊緣的枝上(再往前些!持往前些!),讓他剛好不滑下來,但要使椅子稜角在整個審訊時間內硌痛他的屁股。幾小時不許他動一廠。光這些嗎?不錯光這些。你去試試!


    17因地製宜。隔離室可以用陷阱代替,偉大衛國戰爭期間戈羅雀維茨軍隊集中營裏就採用過這個辦法。抓起來的人被推進這種深三米、直徑兩米的陷阱,讓他幾晝夜呆在露天,日曬雨淋,陷阱既是他的監室,又是他的廁所。三百克的麵包和水,用繩子繫著放下去給他。請設想一下,如果你是一個剛剛被捕,心裏正像開鍋似地翻騰著的人,處在這種境地是什麽滋味?


    不知是因為給紅軍所有保衛部門下達過統一的指示,還是因為他們相同的野營生活,這種方法曾經非常盛行。例如,一九四一年駐紮在蒙古沙漠上的哈勒欣戰役參戰部隊第三十六機械化步兵師裏,對一個剛被捕的人,二話不說(保衛科長薩穆廖夫),交給他一把鐵鍬,命令他挖掘一個有準確尺寸的墳坑(這已經是與心理方法交織在一起)。當被捕者挖到超過腰部時,叫他停止,命令他坐在坑底,從外麵已經看不見他的頭。一名哨兵看守這樣幾個坑,四周好像是空無一人、在一片荒漠上,受偵查的人在蒙古酷熱的白天頭上沒有遮蓋,寒冷的夜晚身上沒有衣服。什麽刑訊都不搞——為什麽要花費力氣動刑呢?口糧標準是:一晝夜一百克麵包和一杯水。丘利佩尼奧夫中尉是一個魁梧大漢,拳擊運動員,二十一歲,這樣坐了一個月。十天後,他滿身虱子。十五天後才第一次傳訊。


    18罰跪。——一不是在某種假借的意義上,而是在直接的意義上下跪,屁股本許貼腳後跟,腰背挺直。可以在偵查員辦公室裏或走廊上罰跪十二小時、十四小時、四十八小時(偵查員自己可以回家、睡覺、娛樂),有一套規定辦法:罰跪的人身邊設崗。哨兵按時輪換。讓誰罰跪最合適呢?已經被壓彎、已經準備投降的人。讓婦女罰跪最合適。——一伊萬諾夫·拉祖姆尼克講述了這類方法的一種變體:讓年輕的洛爾德基帕尼澤跪著,偵查員往他臉上撒尿!什麽別的辦法都攻不克的洛爾德基帕尼澤,卻被這種做法摧垮了。可見,對付有傲氣的人,這辦法也很有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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