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do love you and i would like to marry to you?mr hao?(我愛你,我要嫁給你,高先生。)


    黑板上一行簡單而詞義確切的英文,霍然於眾人眼前。


    許多人直到現在,也依然能夠感受到馮雪雁那火焰一般的人格魅力。她的確與眾不同,包括曾佐這樣的人,也曾那麽欣賞她的活力、想像力和運作力。


    但是,馮雪雁還是被廠橋那個老瞎子不幸言中了:感情用事。根本就不理解屬於丈夫那個平民階級的價值觀和審美觀。那絕對不是靠留英留法鍍金鍍銀,便能夠改變的“種姓的血液”——丈夫最終還是要鍾情於那些小家碧玉、市井釵環。


    他可以當麵對你百依百順,麵帶羞澀地全盤接受你的家族勢力給予他的社會機遇。他的骨子裏,仍然是個傳統的中國知識分子。但凡象徵著地位、虛榮和實惠的官場功利、世俗甜頭,他統統稀罕。


    雖然他也會因為你的機敏、你的見識、你的才華,你那一身平庸小女人根本不可能具備的品味,由衷地崇拜你。但是,他永遠也不會真正的愛你——這就是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


    結婚許多年來,作為妻子,馮雪雁成就了丈夫,也一直支配著丈夫。這種主宰者的地位,持續到了父親去世以後不久……這個曾經唯“妻命”是從的高子昂,已經通過馮雪雁舉辦的一場場社交舞會、嶽父出麵做東的一次次宴會,就像一隻無聲無息埋頭苦幹的蜘蛛,近水樓台地編織出了自己龐大而實用的人際關係網——“師傅領進門,修行靠自己”,他從一個北平市府的小科長,迅速平步青雲地爬上來……


    屬於他高子昂自己的力量,早在不知不覺中成長得毛豐羽滿。這就是馮雪雁不想承認,卻不能不承認的無情事實。


    也就是在這隻“蜘蛛”,漸漸不再需要依傍馮家這株大樹的時候,有一天,還是在二十五號院兒的家庭舞會上,電影公司派來為客人們伴舞、解悶兒的男女小藝人中,出現了那個穿著一件墨綠色絲綢連衣裙,長著一對墨綠色瞳仁的夢荷兒……


    當馮雪雁看到:在與夢荷兒相依共舞時,丈夫注視著她的那雙眼睛,柔和的目光正是自己從未享有過的“愛的注視”。這刻骨銘心的感受,開始宣告著一種深層崩潰的降臨——作為一個女性,馮雪雁一點兒也不遲鈍。可她也有著無法解脫的一個精神枷鎖:自己絕對不能成為一個被拋棄的……怨婦!


    馮雪雁,必須永遠是馮雪雁。


    二月初九那天晚上,高子昂居然一下班就直接回到家裏,顯得格外疲憊而又沮喪。晚飯後,她代丈夫接到那個年輕女人的電話。


    女人不知是真不知道接電話的人,不是高子昂,而是她的夫人;還是明明知道,偏要故意在電話中表現出近乎於歇斯底裏的激動……馮雪雁聽懂了她的大概意思:


    “子昂,到今天,我已經整整四個月沒有來例假啦。我想,我肯定是有了,天哪——這可怎麽辦?還有一部等著我出演女主角的片子呢。你不能再躲著我了,必須馬上到我這裏來,告訴我怎麽辦……你要是到現在,還不給我一個明明白白的答覆,我就死給你看!”


    馮雪雁放下電話,直視著高子昂那雙躲躲閃閃的眼睛。她突然覺得,這個自己當年在眾目睽睽之下,大膽“進攻”,主動追求到手的貧民才子,竟是那麽……猥瑣!那麽的獐頭鼠目!


    “雪雁,我對不起你。她挺漂亮的,長得像個英國女孩子。是她主動接近我的。我不過就是想跟她玩玩而已。再說,她一口咬定肚子裏的孩子是我的,她有什麽證據?那些小戲子,目的不就是想上兩部戲,想演個主角麽?原諒我,親愛的,原諒我的輕信和脆弱。相信我,永遠隻愛你一個人。”


    最後那句話,丈夫是特地用英語說出來的,一口無懈可擊的倫敦腔。不知是為了掩飾真實的心態,還是為了勾起他們之間那一點點“美好的回憶”……


    一個絕對古典歐洲紳士式的表演性舉動,出現在馮雪雁的眼前——丈夫單膝跪地,雙手握住夫人的一隻手,仰視著她。接著就把自己的麵頰,“痛苦不堪”地壓在妻子的手背上:


    “可現在我該怎麽辦呢?雪雁,親愛的,我該怎麽辦啊——”


    馮雪雁憤憤地甩掉了丈夫的手。她覺得一陣噁心,覺得髒!她默不做聲地獨自駕車出了家門……


    她早就知道了那個混血小雜種住的地方——當不久前的一天,她無意中發現帳上額外地被支出了一大筆錢,就逼著一臉窘迫的喬秘書,坦白了這筆款項的去處。


    喬秘書在學校的時候,就對馮雪雁這位任何一切都與自己截然相反的幸運的校花,懷著無條件的崇拜。許多人不相信,在女性的世界裏,也存在著這種不含絲毫忌妒的純粹的敬愛。喬秘書家境平平,相貌平平,外加才智平平。但是她很可靠,不該說的話,絕對不說。她是馮雪雁親自安排給副市長擔任秘書的。於是,又表現出對上司高子昂同樣的忠誠不二。


    在高子昂拈花惹草的事實麵前,馮雪雁自己也說不清楚——也許,是因為自己的長期未孕,使她深深地感受到了一個女性潛意識中永存的自卑。她努力去做,事實上,還是做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妥協——


    對丈夫與那個混血女演員的卿卿我我、勾勾搭搭……她一直表麵上佯作不知。


    馮雪雁對喬秘書從來也沒有一句責備之詞。相反,她就是喜歡這樣的小人物——永遠保持著小人物應有的本色。如果你有什麽需要同情、需要援助的事情,隻要你對我馮雪雁直說,但凡我能夠出手相助,就不會吝嗇、不會視而不見。她甚至能夠理解並設法去滿足任何人正常範圍內的野心和欲望——


    這是早已被公認的“馮雪雁式”居高臨下的慷慨。然而,麵對那些“要挾”、“訛詐”一類小人物慣用的無賴手段,那就對不起了——馮雪雁還是那句老話:


    “別跟我來這一套!”


    這是她繼承父親的為人準則:永不姑息那些小人陰暗的心理和卑鄙的手段。萬一“遭遇”到這樣的陷害,就堅決予以消滅而且決不手軟。每個人,都有著自己不可侵犯的鐵的人生境界。對那個在電話裏以死相逼的小女人,馮雪雁同樣不打算做出姑息和讓步。


    但是,誰都不知道,那天她出門到小金絲胡同以前,還是隨身準備了一張花旗銀行空白的現金支票……


    馮雪雁在夜色中把汽車開到什剎海名叫“小金絲”的胡同口。


    就連這條胡同的名字,都會令人聯想到那個天生一頭茶金色捲髮的雜種小妖婦。夜色下,她曾經懷著複雜的心情,上下端詳了一分鍾那座精巧的青磚西洋小門樓——


    這種街門,自晚清開始在古城裏流行,被北平人俗稱為“圓明園式”,反映出了當時民間的一種建築文化傾向。它在傳統四合院的基礎上,吸收了一些西方建築的裝飾形式,在西洋柱或高聳的女兒牆上麵,加了些西式的磚雕:多情的石榴、葡萄,盤旋的波浪雲頭……門柱頂上,卻放著一對象徵著“國粹”的避邪小石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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