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姍不禁暗暗感到有些慚愧。如果不是費陽今天來到這裏,自己還理解不到我們的紫姨,同樣深藏著童年的難忘的記憶,如同這口大家已經司空見慣卻從未在意的小井——名字叫“蜜兒”,泵上來的水,是“微甜”的……


    十九號院兒與主體建築相對的,是門洞兩側並排的幾間南屋。東西兩側的圍牆外麵,可以看見圍牆外的屋簷。西廂房早在紫姨從外地回來入住之前,就不知道什麽原因,被賣給了人家,成為門牌號“二十”的小院子;東廂房則是租給了孫隆龍母子的小偏院兒十八號……


    十九號院與大門洞並排的那幾間平房裏,兩位老家人各占著與門洞並排靠西的兩間。養女兒小町占著靠東的兩間,充做她的閨房和書房。


    小町也請紫姨進去,參觀了一番她的獨占天地。裏麵的家具擺設,一色的西洋新款式,床腿低矮的單人席夢思床,一張寫字檯、一隻大衣櫃配套的張小化妝檯,乍看倒也有個閨房的樣子。可就是不能打開櫃門兒和抽屜——太亂。


    小町跟費陽坦白說,平時亂到一定程度時,何四媽就跑來進行一番“掃蕩”性的大掃除。


    一排朝著院子而開的傳統木格子窗戶,鑲著明亮的玻璃,掛著彩色格子的土織布窗簾兒。另一間被扇小門打通的房子,裏麵被一分為二。大些的那一半做了小書房,裏麵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書籍報刊、從民間收集來的布老虎、泥娃娃、竹編小簍、草編籃兒……


    隔出一個三分之一的小間,做了這個小記者沖洗照片的暗房。


    費陽說:“小町子,你的房間讓我想起了自己在法國的求學時代。一個攻讀西洋美術的中國女留學生……那是最令我留戀的好年華。那天,你們在我的小院兒裏,我沒有請你們參觀一下我的臥室和書房。其實和你一樣,我也收藏了不少類似的民間玩具。以後,我會送給你一些廣東民間女子們,為‘七七乞巧’製做的手工藝品。也是別有特色的呦……”


    等到賓主都來到紫姨的小餐廳,隻見橡木長餐桌上,早早擺齊了紫姨最珍愛的英國瓷器、全套銀質刀叉和雪白的亞麻繡花餐巾。兩個大白銅燭台,同時點燃了十隻粗大的白蠟,把小餐廳照耀得一片明亮、一團柔和。


    賓主之間說上幾句關於養花育草的閑話,討論了一番房間的建築設計和室內裝潢。何四媽用托盤端來了正好七隻水晶玻璃高腳杯。然後,當眾把一瓶紅葡萄酒的木塞子拔出,依次倒進了酒杯。


    燭光下,那杯中深紅色的液體,泛出了紅寶石的色澤。


    桌上的每一雙眼睛,都盯著費陽從舉起酒杯開始的一舉一動——隻見她高舉酒杯,仔細地欣賞了一會兒酒的成色;然後,把酒杯的邊緣湊近鼻子,聞一下酒的香味;之後用手掌溫熱酒杯,震盪旋轉一會兒後,再聞一次;最後才將酒含入口中……


    她含著那口酒,卻不立刻吞咽下去,吸一口氣,好像在用酒“漱口”,卻又並不吐掉,而是慢慢地把那第一口酒,咽了下去。


    尊貴的女客人對美酒純正的品質,表示的稱讚:“有酒香從口腔溢出,直到喉嚨裏也是很柔順的,感覺非常好。真是很地道很上品的法蘭西餐前開胃酒。”


    然後,費陽在人們的矚目之下,要來了酒瓶和剛才被拔出的木塞,核對著瓶上的標籤與瓶塞上的數字,然後微笑著對紫姨說:


    “謝謝您,女主人。我真沒有想到,能夠在北平這樣一條古老的胡同裏,品嚐到如此正宗的波爾多陳年葡萄酒。”


    嚴大浦永遠也無法理解,這些裝模作樣的古怪儀式,到底是誰、為了什麽發明創造的?!吃肉就大塊吃肉,喝酒就大碗喝酒。不過,這些留過洋的中國人,喝杯苦兮兮的咖啡,那些個“臭講究”,居然還在去年那樁皇糧胡同的連續縱火案裏,成為曾佐識破了真犯人的線索之一……


    如今,這位留學法蘭西的大畫家,又來煞有介事地表演“品酒”——瞧那小町子和小渾球孫隆龍兩個傻瓜,還跟著人家窮學呢!


    摸不透紫姨這瓶老洋酒裏,到底賣的是什麽藥呢?


    今天,何四媽的這桌菜,主題是“雞”:前菜是一道雞肉沙拉和一道鄉下蔬菜雞湯;主菜是法式冷烤雞,其中加了一道家常菜“多菲內奶油烙土豆”,那放進烤箱前浸拌在土豆片裏的,也是經過長時間燉煮的濃雞湯……最後上的兩種甜品,是橙子奶油蛋糕和桃子布丁,加上總讓大浦認為是“自討苦吃”的餐後咖啡。


    紫姨事前要求自己身邊的年輕人,要認真地觀察費陽飲酒用餐的一舉一動,說是“天下事事皆文章”。


    果然,費陽使用刀叉餐具,從外到裏,次序井然。單是用勺子從盤子裏舀湯一項,就講究輕輕地從裏往前舀,從頭到尾不能弄出一丁點兒聲音。


    果然是居法近十年的人——紫姨心想,這頓飯,就是交學費讓孩子們受點兒西方文明和貴族文化的薰陶,也值了。大浦是“不堪救藥”了,尤其是自家的小町,看看她平時那不修邊幅的傻樣兒,將來如何出得大場麵、勝任大使命?!便不由脫口而感嘆道:


    “町子,如果你是費先生的幹女兒,也許會被調教得比現在多幾分大家閨秀的樣子。”


    秋姍、小町和隆龍還是聽話,始終都在偷偷地用眼角注視著費陽,一招一式地努力模仿著,心裏還惦記著,別給老太太丟人現眼……偏偏桌上的那頭兒,隻聽幾乎是震天動地的一聲“哧啦——”


    不用說了,還是從鄉巴佬嚴大浦那兒爆發出來的。


    孫隆龍被逗樂了:“為了吃懂這頓法蘭西菜,我在家裏也臨時抱佛腳,找了一本專門介紹西餐的小冊子。看了幾頁頭就昏了——什麽‘燒死’、什麽‘氣死’,光是解釋那些個配料、佐料的洋詞兒,就能把人——煩死!”


    這一通牢騷話,把奉命為了準備這頓飯,忙了整整幾天的何四媽真的要“恨死”了:這小渾球光是看看書,就說要“煩死了”——北平又不是巴黎,不要說到處奔走去備齊這頓法國晚餐需要的材料,光是設法去把這一桌子餐具從庫房裏取出來,一件件地洗淨擦亮,就折騰了整整大半天啊!


    今天晚上,何四媽要收拾用過的杯盤碗碟,是三百件頭!世人都說,吃法餐,實際上吃的是“文化”,是“浪漫”,是一種“奢侈”的歐洲貴族“情調”——這話似乎不無道理。


    飯桌上,誰也沒有去觸動那個敏感的話題,說得最多的,還是讓嚴大浦覺得味道不是味道,喝法不是喝法的什麽法蘭西“波波波”紅葡萄酒……一個典故,居然還扯到了千兒八百年以前。


    隻聽那位費陽女先生一直在問小町:知道不知道,葡萄酒最早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什麽時代?葡萄酒又是什麽人最先引進到中國來的?波爾多的葡萄酒,為什麽質量、產量和銷量,都堪稱天下第一?波爾多葡萄酒有一個美麗的雅號兒,知道是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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