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梳女真的就能夠下定決心,永不為人妻母麽?那不是就跟帶髮修行的尼姑一樣嗎?”


    “相似卻不完全一樣。首先,她們是靠自食其力求生存的。而且,她們還有著塵世的種種牽掛。我家這位黃姐,她就會把每一個銅板都省下來,不但要幫助幾個弟弟將來娶上媳婦,也為了自己多少有一點養老的積蓄。當然了,她們一旦當著家人和宗族、村人的麵,祭拜了觀音和祖先,隆重地舉行了‘自梳’儀式,那就是一條孤獨人生的不歸之路了……”


    小町還是不依不饒地:“我就不信,那麽多的自梳女,其中沒有個把‘自梳’以後,又動了凡心的……多情種?更何況,她們並沒有生活在中世紀歐洲的修道院裏麵,被高牆隔斷了與外界的聯繫。‘自梳女’們不是還在參加社會的生產活動麽?”


    “小町姑娘說得很是。但是,伴隨著自梳女一同誕生的,就是一些極為殘酷的懲戒製度。如果一個自梳女膽敢與異性相愛私通,一旦被發現,就要被拉到宗族祠堂。先是慘遭毒打,然後被裝在一種竹皮編的豬籠裏,沉河活活淹死。那些被認為是失身的自梳女,死後還不許埋葬在自家的墳地。能夠被同村的其他自梳女打撈上來,草草葬在荒郊野地,就算是很幸運的下場了。許多被活活淹死的自梳女,就是順著河流,漂走了……”


    小町還是不依不饒地追問:“最後漂到哪裏去了呢?”


    費陽真是個誨人不倦的職業師長:“漂呀,漂呀,漂到……天國去了。隻有上帝,不會拒絕她們孤獨的靈魂。我相信,她們的歸宿,就在主的身邊……”


    秋姍在一旁聽得渾身不由打了個冷戰。自己是學現代醫學的,她想,男女之間的性情之事,從來便是生命本身的組成部分。可一個反傳統行為的出現,卻相伴著更加殘酷無情的傳統壓迫——這難道就是女性永遠循環不止的悲劇嗎?


    小町忍不住又開始大發怪論:“自梳女就是界乎於殉道者與凡人之間的特殊群體。也可以說,她們是中國女性反封建、求解放的先驅!隻是她們的反抗方式,有點愚蠢而已……”


    紫姨覺得女兒過份了:“小町——”


    沒想到費陽卻聞之鼓掌:“紫姨,我早就對您說過,我喜歡您這個‘沒心沒肺’的女兒。她的性格就像她的形象一樣,充滿了屬於她自己的個性。這就是肖像畫家終生都在尋找的模特兒,一個內在與外表能夠天然渾成的形象……”


    那“英德紅茶”果然是十分特殊:色、香、味都不是一般北方人所能夠立刻適應的。顏色和香氣都十分濃鬱,口感則有點苦澀。


    窗外,不知什麽時候,開始下起雨來。雨點越來越密,嘩啦啦地打擊著房頂的青瓦,澆淋著沿牆那一盆盆一叢叢盛開的鈴蘭花……


    費陽突然起身,對秋姍行了一個鞠躬禮:“秋姍大夫,我還沒有正式向您道謝。您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秋姍受寵若驚地趕緊還禮:“費先生過獎了。那不過是一個醫生的天職而已。”


    “我本應當親自上門到府上道謝,卻拖拖拉拉地耽擱到現在。希望今天您三位,一定要接受我的一點心意。就在什剎海的斜街上,有一家正宗的廣東菜館,是我一個肇慶同鄉十年前來這裏開的。大都是家常菜式,味道卻還地道。中午,就給我一個麵子,好麽?”


    不想紫姨馬上表現出了孩子般的歡樂:“太好了!我可是也快有十多年,沒有吃到正宗的廣東菜了。秋姍,費先生這是專門請你,我和町子做陪客沾光兒不是?不過,我還要再沾上一點兒光——請費先生勻給我幾棵鈴蘭,可好?”


    沒想到費陽故意麵呈嚴肅色:“這花,可是我為了畫畫,特地栽種的。一般不敢隨便勻給旁人的原故,是因為……別看這種小花生得玲瓏可人,‘血液’卻是有劇毒的。誰家的孩子如果不小心給塞到嘴裏去,那就不一定會有我和高副市長夫婦那天的運氣啦!哈哈哈……不過,反正紫姨和我,都是屬於城市‘自梳女’一類的人。這花,勻給您無妨。”


    費陽的性情,“爽朗”得再一次出乎紫姨的預料。她準備繼續實施自己的“戰術”,倒是非要看看這位敢作敢為且見多識廣、從善如流的女先生,還將怎樣對應自己。她使了一個眼色,秋姍就把一隻精美的封套遞到費陽手上:


    “費先生,我男朋友剛好有事去了一趟廣東,這是他帶回的幾張風景明信片。我想,一來您是畫家,二來廣東是您的家鄉,興許會喜歡這些圖片。我就帶來轉送給您——”


    費陽拆開封套,仔細端詳著那一張張沙麵的風景,毫不掩飾地泛起一臉的思鄉之情:


    “家父過去就在沙麵開過商行,專做象牙雕刻、瑪瑙雕刻和廣彩陶瓷一類藝術品的歐美貿易。要知道,我們肇慶的雕刻工藝,歷史是非常悠久也堪稱輝煌的啊。我家的貨源,主要還是來自家鄉的……”


    “我自己,就是在廣州沙麵這附近長大成人的。我從法蘭西留學回國,特地到家鄉肇慶去祭了一次祖。也就是那次,我把自梳女黃姐,從廣東帶到了北平。可惜我卻沒有時間,到沙麵去尋尋故居……現在,能夠看到這些沙麵的舊景新貌,還是多虧了您啊,美麗的秋姍大夫……”


    紫姨心裏頓時湧起了一絲絲的感傷:“費陽,你終於還是不得不……說謊了。”


    來到畫家的家,自然是要看畫的。費陽應邀拉開隔在房子中間的那道絨布簾子……一個殿堂,展現在人們的眼前:


    十幾幅大小不一繃在木框上的畫布,似朦朧若清晰的人物、花草,無不體現出女性藝術家對“光、影、形、色”溫存多情而憂鬱的獨特視角。


    人物,都是女性的形象:有單純可愛、目光充盈著無辜神情的少女;有因為極端冷漠而顯得十分聖潔的自梳女;還有,很多很多幅婀娜多姿的……鈴蘭花。


    窗外,雨無聲地停了。


    紫姨說,外麵的空氣一定難得的新鮮。善解人意的費陽,便幽默地邀紫姨一同到小院子裏去“雨後賞花”。


    兩個女孩子則請求費陽先生允許她們,留在屋裏翻閱欣賞那些中國尚極為少有的精美歐版畫冊。


    費陽對這個要求,表示了由衷的讚賞:“書、畫都是為了被人賞閱而存在的——慢慢看吧,孩子們……”


    黃姐奉命幫助紫姨在院子裏的輪椅上坐下,費陽親自推著她,在這幽靜的咫尺方圓中,細細品賞腳邊一叢叢掛著雨露、低垂著苞蕊的白色小花……


    紫姨笑著問道:“費先生,您隻畫這一種花嗎?”


    費陽卻不笑:“莫奈畫睡蓮,畫了整整二十年。”


    紫姨幾乎是“單刀直入”了:“您家附近的後海一帶,夏天的荷花可是皇城幾百年的名勝呢。費先生為什麽會對鈴蘭,那麽情有獨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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