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曾佐還徘徊在水一方,等待法國育嬰堂院長嬤嬤對自己打開尊口的日子裏,他從報紙上看到了如下報導:馮雪雁在北平那場影星評選頒獎會上“親自特別奉獻”,上演了一出“精彩、逼真之至”的刺客暗殺小品。


    花邊兒新聞的寫手們,大多文筆富於誇張和渲染,曾佐還是一眼便看穿了,那根本就不是一個節目,而是逼向馮雪雁的又一場真正的謀殺——


    在“葡萄酒”與“鮮花”這兩場暗算之間,到底存在著怎樣一縷潛在的連接呢?


    如果它們正如自己的直覺那樣,確實是相互聯繫著,那麽,兩次未遂的暗殺便意味著:真正的危機,還沒有到來。


    廣州夏天的白蘭花,形象素雅、香氣馥鬱。它們被賣花的少女用彎曲起來的細小鐵絲,巧妙地兩朵、兩朵插在一起,出售給行人和遊客。羊城的女性們大都喜歡把白蘭花別在鈕扣上,從人身邊走過時,便會留下一縷淡雅的芬芳……


    曾佐每天早上都在珠江邊上,向那些眼睛又大又黑的嶺南少女,買幾對含著晨露的白蘭花。賣花的少女們一手挽著竹籃、腳蹬一種高底“拖拉板”,褲腿短而肥大,一條烏溜溜的辮子垂在胸前,最美的服飾,便是塞在大襟褂子腋下那一方水綠色的小手帕了。


    曾佐還要向戴著竹笠、挑著擔子,四肢精瘦、皮膚黝黑的小販,買上一籃子新鮮的嶺南水果——楊桃、芭蕉、龍眼……租一條小舢舨,由腰間掛著個大葫蘆的少年船夫,緩緩地逆流向沙麵附近的白鵝潭碼頭劃去。


    少年船夫的滿口粵語,曾佐一句也聽不懂。他估計那個葫蘆,是個充當救生圈的物件。


    作為中國人,沙麵橋裏側那一小片被割讓出去的國土,一般是不允許華人在裏麵過夜的。


    其實,曾佐喜歡這片英法租界裏的每一棟建築、每一尊古銅雕塑和每一片街心小花園。它們會讓自己深情地回憶起留學時代的生活。但讓他感到格外悒鬱的就是,每當走過那些大鬍子印度血統的守橋巡捕時,自己都會因為他們惡狠狠的目光,不由得渾身發冷。


    好在,守口如瓶的育嬰堂院長嬤嬤,終於被這位中國律師感動了——他是那麽耐心而又執著,英語說得極流利,擁有地道的英國紳士風度。連續整整一個星期,他每天渡江而來,親手把一對對芬芳的小白蘭花送給院長嬤嬤和修女們,把水果送給孩子們……


    終於,院長嬤嬤承認自己,確實認識這位相片上的費陽女士。


    時間跨度很大,如同隻見幾點星光,在夜空中微微閃爍,星光與星光之間,斷斷續續、若隱若現地連接著一根根蛛絲……


    曾佐收穫的,就是這樣一個遙遠而迷離的故事。


    曾佐把從廣州帶回來的“土產”,送給紫姨——幾張沙麵的風景明信片上,一幢幢設計經典的英法建築;歐洲各國的領事館、洋行、露天音樂台;法國育嬰堂的大門;還有那座完全是用石材砌建而成的天主教堂高聳入雲;街心花園的草坪上,正在修女們的帶領下,玩著“老鷹捉小雞”遊戲的孩子,每個人都穿著雪白的圓領罩衫……


    天鵝潭的小碼頭附近和沙麵橋旁邊,向遊客出售這種攝影明信片的小販,向來不少。


    那天,曾佐還是那樣,一邊擺弄著手裏的紙牌,一邊傾聽著朋友們的傾談,臉上還沒有完全退去旅途的疲憊,但目光已經變得平和溫柔了。


    為此,最是感到深深欣慰的,還是紫姨。沒有一天,她不是在用一顆幾乎流淚的心,等待著自己這員大將的回歸。為此,她再一次堅定了最初的信念——我沒有看錯他們每一個人,能夠跟他們在一起,就是上天恩賜的緣分。


    明天,紫姨就要親自出馬,拜訪那位才華橫溢的女畫家、女先生了。嚴大浦他們幾個人這些日子的經歷,加上曾佐的廣州之行,為自己做好了必要的鋪墊……最關鍵的是,紫町牌友俱樂部的幾顆心,又和從前一樣,團團地聚在自己的身邊。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加值得自信的先決條件了。


    早起,就是一個涼涼爽爽的大陰天兒。


    紫姨在秋姍和小町兩個女孩子的陪同下,租了兩輛黃包車。


    紫姨出一趟門兒不容易,那部輪椅,就專門占用了一輛車子,在紫姨和秋姍和坐的那輛車子後麵跟著跑。小町則騎上她自己那輛腳踏車,風風火火的跟在她倆的車子旁邊……這支奇怪的出行隊伍,令路人們的目光充滿好奇。


    北平有些年頭的胡同,大多是汽車難以通行的狹窄路麵。費陽住在什剎海附近一條叫“鴉兒”的胡同深處……星期天,她正在家作畫。聽到敲門聲跑去一看,眼前這幾位美麗的“不速之客”,著實讓她吃驚不小。


    紫姨連同她的輪椅,被幾個女人合力抬進小小的獨家四合院兒。沿著牆角一隻隻灰土陶花盆,立刻就吸引了紫姨的視線——


    花盆裏栽種著一種雅致的小花草,從扁長的碧綠葉片中,抽出一支花莖,從上到下地排隊似的,掛著一朵朵鈴鐺狀的白色小花。這種蘭科的草本植物,盛夏時節,正值花期。


    紫姨馬上就聯想到了,那天馮雪雁舉辦的家庭舞會上,費陽的旗袍和那幅油畫……


    她問秋姍和小町:“知道這種可愛的小花,叫什麽嗎?”


    秋姍不假思索地回答:“叫‘鈴蘭’——在日本的關東和北海道地區,還是挺常見的。”


    紫姨說:“對。但在北平,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啊——”


    費陽見客人滯留在院子裏看花,嘴角掠過了一絲意味深長的淺笑:


    “難得在這北平城裏,還有賞識鈴蘭的知音。”


    紫姨充滿感激地說:“這可是我最喜愛的野生花草之一呢。秋姍、小町,你們知道這鈴蘭,還有其他的名字麽?”


    兩個女孩子麵麵相覷,一時啞口無言了。


    紫姨扳著手指開始回想:“據我所知,鈴蘭的別名可是不少。咱們中國有文字記載的,就有‘草玉玲’、‘君影草’、‘香水花’‘糜子菜’、‘掃帚糜子’、‘蘆藜花’什麽的。費陽先生,我說得對嗎?”


    費陽露出感激的微笑:“難怪德凝公主在書裏寫道,您是一位經常會給周圍的人‘帶來驚喜的小姑娘’。沒有想到,您對植物還有這麽豐富的知識。我鬥膽請問紫姨,是不是僅僅因為這種植物是……‘鈴蘭’的原因,您才會有如此的研究呢?”


    紫姨笑答:“因為你那件手繪圖案的漂亮白旗袍;因為您肖像油畫作品上那個‘五歲’的小閨女;還因為,我實在是希望在您這裏,多拿幾個一百分呀!”


    費陽擺出了老師的架子:“正如您所說,鈴蘭也許是別名最多的花草之一了。在日本和歐美各國,它還被叫作‘鹿鈴’、‘小蘆鈴’、‘草寸香’、‘穀中百合’、‘聖母之淚’和‘天堂之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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