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大浦這個人,四十過半,與其說是個身軀偉岸的男人,不如說是個體態臃腫的傢夥。他不穿製服就肯定是一身寬鬆的灰藍色中式褲褂,足蹬一雙舒適的“內聯升”布納底兒圓口鞋。小眼睛、大嘴巴、寬額頭、雙下巴,笑起來顯得特別可親。


    這人身上保留著極濃厚的農民烙印和軍人習性,從來也不附庸風雅、裝腔作勢。平常出現在十九號小院兒時,最多褲腰帶裏藏把以防萬一的美國造“點三二式”左輪手槍。乍看外表,就像個和和氣氣的生意人。


    聽說他在河北涿州的老家,有著一房包辦婚姻的原配媳婦。雖說是“糟糠之妻不下堂”,那為他生兒育女孝敬老人的村婦,從來也不曾被他接來逛過一回京城。


    在這一點上,再純樸的他,也還是克服不掉那幾分可以理解的虛榮——老婆賢惠是賢惠,可大字不識一個,如何見得北平城的大世麵?那反倒會令她因為自卑折了陽壽。真還不如就在自家的莊子裏,做個頤指氣使的地主婆兒活得自在。大夥兒隻是道聽途說,嚴大浦在城裏也有那麽一位知冷知熱的“紅顏知己”,但是,他從來不讓任何人涉足自己的那片絕對的“私人領地”……


    嚴探長是個天生悟性極高,亦經歷過生生死死的男子漢大丈夫。他在這十九號院兒“高尚優雅”的圈子裏,卻是深受女主人紫姨喜愛的一位特殊人物。


    此刻,他因為不得不呆在這個裝模作樣的鬼地方,跟每個上前打招呼、套近乎的人點頭、寒暄,實在是累人。可是,要想找到曾佐的“破綻”,自己還真不能不來。


    他找了個清靜角落,端著杯啤酒開始觀望周圍的景觀——這個大廳,原是兩進院子中第一進的三間正北房,把它們全部打通後改造而成的。從東到西,寬足足十丈有餘;從南到北也不少於六、七丈長。中式的大屋頂下,卻是一派西洋風景——


    東西兩側的牆壁上,掛著巨大厚重的金箔雕花鏡框,裏麵裝著就像照片那麽栩栩如生的西洋女人畫像:滿頭的金髮打著捲兒,個個都是身子胖乎乎的,神情懶洋洋的,那款式古怪、花裏胡哨的衣裙的領口,低得能夠讓人看見奶子溝兒……可滿屋子的客人們無論男女,誰也沒有為這露骨的室內裝飾,表現出一點兒羞怯或少見多怪。


    大廳的東側,是個比地板高出大約一尺的小“舞台”。有一支五、六個人的西洋小樂隊和一架三角鋼琴,占據了小舞台的一角,正在為客人演奏著輕柔的樂曲。


    大廳的沿牆周圍,錯落有致地擺放著幾組沙發和一些高背軟墊椅子。無論是沙發套兒、椅子墊兒,還是餐檯上的桌布,都是深濃的玫瑰紅色。和硬紅木地板的顏色,倒是很和諧。


    嚴大浦因此聯想起了馮雪雁就是用一輛玫瑰紅色的福特牌臥車,撞死了那個一心想送弟弟去讀書的姚頂梁……


    嚴大浦現在簡直是沒法兒跟曾佐對話——唉,那個旗開得勝後更加不可一世的“臭訟棍”!


    其實,當第一次看到那輛全市少見的玫瑰紅色福特牌轎車時,嚴大浦就產生了一個常識性的疑問:從這車頭被撞扁的那塊地方,到姚頂梁倒斃的位置,都基本可以斷定——


    當時,馮雪雁是撞向一個站在路邊的所謂“持槍搶劫犯”的。


    大廳靠近垂花門的南側是一溜兒長長的餐檯,上麵擺滿了五顏六色的西式冷餐、點心和水果,幾乎就沒有一樣兒能夠激起嚴大浦的食慾——雞看著不像雞,魚瞅著不像魚的,那好好的火腿肉吧,都切得比紙還薄……真有點兒讓人掃興。


    要不是為了再親眼拜見一次這位大言不慚的“被迫自衛”者的表演,嚴大浦覺得,跟紫姨跑到這所謂“上流”的圈子裏來,自己倒像是被東道主雇來當保鏢的哩!不過,他倒也不想太委屈自己,還是在盤子裏,把各種甜、鹹吃食混在一堆,盛得跟座小山一樣……


    當嚴大浦正在準備埋頭湊合著填飽肚子時,從大廳東頭傳來了不輕不重的擊掌聲——馮雪雁站在那個矮矮的小“舞台”上了。因為她的手勢,小樂隊的演奏戛然而止。整個大廳裏的十位客人,也很識相地速速打住了興致勃勃的交談,紛紛向女主人周圍靠攏過來:


    “各位朋友,現在我要把今天這場‘派對’真正的主角,正式介紹給你們了。我希望,你們就像我和我丈夫崇敬她那樣,崇敬她的光明磊落與善良為人。她是我國鳳毛麟角的女性先驅者之一,早年便孤身勇敢地奔赴法蘭西,攻學西方美術。為開拓中國的文化教育事業,她獻出了包括個人幸福在內的一切。”


    “據我所知,現在,她是本市第一女子高校最受學生愛戴的女教員之一。我相信,這其中不僅僅是因為她的學問,肯定還取決於她的人格魅力與師德。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在場的各位大概也都聽說了——最近,在我身上發生了一樁可謂是‘驚心動魄’的‘意外’事故。我完全沒有想到,素昧平生的她,給予了我最無私的拯救……(副市長夫人忍不住唏噓起來)”


    “我是不是太up嗦了?各位,按照學校裏學生的規矩,現在有請我的救命恩人,費陽費先生——”


    大廳裏掌聲驟起。看得出,人們是由衷地希望一睹這位從天而降的“女義士”的芳容。


    這是一個被精心安排的動人場麵——大廳裏的燈光熄滅了,唯一的一束燈光,照著小舞台。小樂隊在女主人一個極微小的暗示下,就開始演奏小約翰·史特勞斯的《春之聲》……


    人們看到,舞會的男主人高子昂副市長,以相當標準的歐洲紳士禮節,讓一位中年女士挽著他的手臂,兩人在悠揚的樂曲聲中,並肩走上場來——滿場的鼓掌聲,也因此達到了一個高潮……


    紫姨的眼睛稍微有些近視和散光。她舉起古老的手柄式眼鏡,努力地注視著那位神秘的女先生——


    中等身材,一頭稍微燙過的齊耳短髮;一件長款的無袖白絲旗袍上,在左肩下方和右下擺,不對稱地繡著幾片不知是綠水還是綠葉的圖案,感覺朦朦朧朧的。她的臂彎裏垂著水綠色的一條長絲巾,一雙白色的高跟鞋和一隻白色的小羊皮包,也搭配得十分簡潔而恰到好處。


    她臉上的笑容,顯出三分緊張七分謙遜,但沒有一點的不自然。唯一令人感到遺憾的,是她鼻樑上那副款式太保守的深色玳瑁框眼鏡。這樣的眼鏡,是最容易使一個人的臉型和氣質產生改變的。


    紫姨仍然不由得心想:憑直覺,這位費陽先生,確實是不像一個會做偽證的人。


    副市長親自提議:大家為高尚無私的費陽先生舉杯……小樂隊奉獻的節奏和旋律,也增加了大廳裏的歡情。


    所有的酒杯都沾過了嘴唇之後,在場的幾位新聞記者,還是忍不住嗓子眼兒癢癢了。有人藉助提問,來表示對費陽含蓄的“恭維”。但記者群中偏偏“冒昧”出了一個令紫姨、秋姍、嚴大浦和曾佐再熟悉不過的清脆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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