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町不覺得這件事情是否很重要,她隻能告訴隆龍說:除了上廁所,鄭宏令從始到終是與自己在一起的。


    應該說,小町和鄭宏令因為這一事實,都擁有絕對完美的“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明。


    隆龍非要小町提前在上海就沖洗出了她在上海和太湖別墅拍攝的所有照片……不甘善罷的小渾球兒,這次的確表現出了令人稱道的認真和執著。他甚至懇求小町,要設法在閑談中套出一個細節——殷婉方在蘇州購買蘇繡的商店和借了汽車給她開到太湖別墅的朋友……


    然後,人家還真的專程跑到蘇州去了一趟。確認到了那天殷婉方駕車離開蘇州的時間——同樣完美而無懈可擊的是:在自己的母親被殺害的時間段裏,她隻能是駕車行駛在從蘇州到無錫太湖的公路上……


    那天,小町應邀陪同殷婉方到鴻升洋服店,定做了一身工藝講究的黑色喪禮服。


    這家洋服店因為創業的老闆是位法國服裝師,服裝工藝都保留著歐洲貴族的全套講究:那一襲設計獨特的黑色金絲絨落地長裙,配了一頂帶黑紗網麵罩的美麗小圓帽子。


    小町還主動請纓,雪裏送炭地擔當起捉刀代筆之職,起草一份簡短而催人淚下的悼詞。令鄭宏令夫婦萬分滿意,感激不盡。


    就在全家上下忙於籌辦喪事的一天傍晚,陰雨到來之前的光線,鬱鬱地籠罩著四周……殷達和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老人分明聽到一個輕而遙遠的聲音:


    “爸爸——”


    當時,殷婉方、鄭宏令和小町,正好都站在殷達和的身邊,等待他對喪禮日程的安排發話呢,眼看著老爺子臉色變得煞白。他幾乎是用呼喊的聲音問道:


    “婉圓?是……是婉圓嗎?你在哪裏?”


    對方顯然是果斷無情地掛斷了電話。


    殷老爺子頹然跌坐進沙發,目光呆呆地直盯著婉方,激動中交織著疑惑,好半天才又斷斷續續地說出一句話來:


    “是,是……是婉圓的聲音……”


    小町轉眸,立刻看到殷婉方和鄭宏令的臉色,也呈現出瞬間的驚恐和疑惑。但是,婉方很快便鎮定下來,吩咐家中所有人,隻要聽到電話鈴響,都由她本人親自來接聽。


    兩個鍾頭以後,那個神秘的電話有一次響起,終於被婉方接到了——對方先是遲遲不出聲,然後,用如同隔著一層雲霧般的聲音,猶豫不決地問了一聲:


    “爸爸在嗎……”


    殷婉方簡直是氣急敗壞地喊道:“你是誰?你不要放電話!說話啊,你真是婉圓嗎?你……”


    對方顯然又是那樣毅然地掛斷了電話。


    婉方突然發出急促的哭聲,痛苦得一籌莫展、不知所措。鄭宏令隻好扶著她趕快上樓,回到臥室裏去。


    小町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兩口子的背影,嘴角泛起不為人察覺的憨笑……


    殷府的出殯儀式在三十年代中期的中國,應屬於“革新、開化的典範”了——這是當時報紙對這場喪禮的評價:


    一張半身油畫肖像,繪製出了死者生前的高貴、端麗和矜持。覆蓋著金色織錦緞的棺木,擺放在肖像的正前方,周圍簇擁著大量的白色鮮花。


    客廳門外和廳內沿牆,放滿來自個人、公司或社會團體弔唁的花圈。為了烘托出哀悼的氣氛,大廳裏沒有開電燈,隻有上百枝白色的蠟燭,影影綽綽,更顯出一種陰鬱而神聖的氣氛。


    喪主家為等待參加弔唁的來賓們,特地在麵臨花園的大陽台上放置了一些罩著白布的椅桌。全身素青的僕人們,隨時保證供應著所需的茶點……一切都安排得周到得體。


    外麵,天色突變,一陣陣帶著雨腥味道的濕潤的風吹拂而來,高高地揚起了大廳的青紗落地窗簾,掀動著花圈上一幅幅白絹的輓聯。隨之,便哭泣般地開始飄落起涼颼颼的雨點兒來……


    到來的客人,開始輪流走進了殷府的弔唁大廳。逐一站在遺像和靈柩麵前,根據自身的信仰習俗,或行三鞠躬禮,或雙手合十,或在胸前劃個十字,隨後每人親手點燃一支線香,以表達哀悼和告別。


    一身中式全黑色長袍馬褂的殷達和,表情蒼然地端坐在一張靠背圈椅上。殷婉方和鄭宏令,則全身黑色的西式喪禮服,站在父親的身後,代表他向每一位弔唁者鞠躬表示感謝。


    小町事前就被安排站在這一家人的斜後方,以便隨時幫助殷婉方解決一些臨時之需。她的位置在離靈柩不遠的旁邊,微微低著頭,眼角密切地觀察著每位上前的弔唁者……


    不知為什麽,殷婉方捏在左手的一方雪白的絲手絹和鄭宏令一雙雪白的細線手套,鮮明無比地印入了小町的眼簾,給她留下了色彩對比的慘澹印象,以致畢生難忘……


    弔唁者的隊伍自動按著順序,一個人或夫婦並排走向靈柩行過禮後,都會垂首與痛失賢妻和慈母的殷家人輕輕握手,低聲說一句“節哀順變”之類的套話,然後走開,安靜地等候在大廳裏,等待弔唁儀式的結束。弔唁者中還有好幾位西洋人士和東洋人士……


    人們早就在納悶,殷家怎麽會選擇晚上舉行葬禮?


    而殷家的對外解釋則是:請高人掐算過了,說是因為夫人之死屬於不幸的“非命”,亡靈與生者們最後的相聚,最佳時辰是晚上。移靈墓地入土為安的最佳時辰,應是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淩晨。


    其實,這是曾佐在幕後的一番精心導演。他暗中讓小町和孫隆龍設法把一紙“風水大師”關於喪葬時辰的告誡,送到了殷府;同時還說服了婉方夫婦,特意布置出光線效果最佳的一個舞台——包括大廳中那影影綽綽的幽暗燭光……


    就在依次進入的弔唁隊伍的最後尾,突然,出現了一個神秘的女人——


    她的身高、喪禮服的款式,連同那頂帶黑紗網麵罩的小帽子,都跟站在靈柩旁的殷婉方一模一樣。


    晃動的燭光照耀下,黑紗網麵罩後那張若隱若現的麵影,與婉方、婉圓的麵容輪廓,惟妙惟肖!


    唯一不同的,就是她的手裏沒有像很多女性弔唁者那樣,捏著一方素色的手絹,而是捧著一束正在盛開的夾竹桃——那襯著細長綠葉的粉紅色花朵,格外碩大而鮮艷……


    這個神秘女子的出現,立刻就使整個充作靈堂的大客廳,產生出異樣的愕然。連正在等待中竊竊私語的弔唁者們,也不約而同地屏住了聲息……


    因為室內的光線比較昏暗,殷達和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瞠目結舌,直瞪瞪地望著這位神秘的不速之客。


    站在這一家人附近的小町,則一清二楚地看到了殷婉方和鄭宏令,他們兩人的全身,都在瞬間呈現出僵直的狀態。


    神秘的黑衣女子,在所有人表情呆若木雞的注視下,從容不迫、目不斜視地把手中的那束夾竹桃花,擺放在了死者的靈柩蓋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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