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韓小姐更加在意的,似乎也是“享受高尚的生活情調”——刀叉擺弄得像模像樣,好像時刻準備著接受滿餐廳所有人,可能投送來的“驚艷”的目光……


    隆龍覺得,這樣的“鳥約會”,名副其實是“度時如年”。幸而上海人凡事就是講究“實惠”二字——取之於實惠,也報之於實惠。韓小姐人家也不白吃你孫公子的嘛。翹著蘭花指,頻頻優雅地舉杯,“陪著你”喝了兩杯黑啤,也就開始嗲聲細氣、不計“工時”地講述起來——


    幾年前,失蹤的殷婉圓在一次小範圍的家庭音樂會上,曾經得到了現在的殷家女婿——殷婉方的丈夫鄭宏令博士表示崇拜的一支玫瑰花。


    說是當時上海名門待字閨中的大齡小姐們,都很注目這位三十初頭的“鑽石王老五”。傳說鄭宏令出身杭州的絲綢大商戶,是畢業於著名常青藤學府哈佛的經濟學博士。為他暗藏心跡的富家女不止一人。


    當人們在若幹次社交聚會上,都看見這位鄭博士總是跟殷婉圓獨處在一起,有人就醋兮兮地在背後嘀嘀咕咕,給他取了個善意的綽號,叫“香餑餑”……


    在一次殷家兩姐妹的生日聚會上,殷婉圓用鋼琴伴奏,殷婉方則表演了她拿手的芭蕾舞《堂吉訶德》中的西班牙扇子舞,鄭宏令也用英文唱了兩首美國民謠……


    細心的小姐們親眼看到,鄭博士在唱歌的時候,曾經用那麽含情脈脈的目光,注視著為自己伴奏的婉圓小姐。但那卻是殷家姐妹最後一次同時出現在公開場合。


    不久後,令人們大跌眼鏡的一個消息發布在報紙上:“香餑餑”鄭宏令博士,不是與殷婉圓,而是和殷婉方小姐——閃電般地正式訂婚了!


    如同一顆小小的粉紅色炸彈:“殷家姐妹爭婿反目”說,“鄭宏令腳踩兩隻船”說……一時引來緋聞滿天、猜測紛紛。


    仿佛人們不無幾分幸災樂禍的各種假設,真在某種意義得到了客觀事實的證明:殷婉圓突然離家出走,給父母留下了一封措辭曖昧的親筆告別信,據說是寫下了“祝妹妹幸福。請不要找我……”的短暫話語。


    殷婉方和鄭宏令在婚禮上,還把對婉圓的無限愛意與思念,聲淚俱下地表述了一番。在場的來賓,不少人亦為之動容——如花似玉的新娘殷婉方,無限深情地呼喚著:


    “親愛的姐姐,我和爸爸、媽媽、宏令,捧著親人的心,日夜等待著你的歸來……”


    此一場麵,反倒成為殷家婚禮上頗為感人的戲劇性一幕,馬上就被那些花邊新聞的記者們從各個角度都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見諸於多家報刊。


    在以後的日子裏,殷婉方和鄭宏令是一對如何相敬如賓的楷模夫妻,又獲得眾口皆碑。唯一不曾再出現的,是姐姐殷婉圓的蹤影和消息……


    <


    第三章


    孫隆龍還真在上海的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幾個殷家過去的老傭人。其中至關重要的,一個是殷太太早先貼身的雜使女傭,已經年近七旬;另一個,是殷家姐妹的乳母。


    開始時,她們擺出一副決心為過去的東家“守口如瓶”的麵孔。孫隆龍照樣是以他那慣用的殺手鐧:金錢、物質,很快就搖撼了這脆弱的道義力量——


    一個和氣慷慨的北方小夥子,先是熱心地幫助人家把菜籃子提回家,以後就是主動把那嗆蝦、醉蟹、糟田螺、青魚、圓魚、大黃魚……總之,無論多腥、多臭、味兒多怪,隻要聽說是上海百姓的至愛,他都一個勁兒地上趕著送進家門……


    到頭來,不過就是想跟老阿姨們聊聊天,扯扯過去東家的閑話。


    殷達和的太太嶽鳳蓮結婚後,好多年都沒有生下一男半女。無奈殷先生在娶親之前,與老嶽父發過毒誓:永不納妾討小。夫婦倆人的膝下,也確實冷清了很久。


    但是,太太突然有了身孕的消息,不脛而走。親戚朋友中好事的女眷們,也有上門借著慰問之名,跑來確認虛實的。那時,笑吟吟的嶽鳳蓮也當眾嚷嚷:想喝大街上賣的酸梅湯啦,要吃弄堂小菜帶辣味的豆瓣肘子啦……


    不久後,太太說是為了保胎,多補進時新蔬菜和活魚,回到無錫鄉下的外婆家去小住。半年後,被殷先生從鄉下接回上海時,懷裏果然抱著粉嫩粉嫩的一對千金!


    大的起名“婉圓”,小的起名“婉方”。太太和先生,自然都把她們寶貝得掌上明珠一般。


    應該說,嶽鳳蓮曾經是個好母親。她不惜花錢為婉圓買了外國的大鋼琴,給婉方重金請來金髮碧眼的洋人舞蹈老師,學的就是那種“用大腳拇指尖尖立在地板上的舞”。還為了她,在院子裏加蓋了一間帶大鏡子和木把手的房子,讓她在裏麵,“自己瞧著自己的人影,蹺腿、轉圈圈呢”!


    但是,也有讓人感到蹊蹺、費解的地方,那就是兩個女孩子隨著年齡的增長,開始漸漸不再像小不點兒的時候那樣,親密無間了——


    記得是她們六、七歲那年,有一次,婉方想摸摸婉圓的鋼琴,一向性格溫厚的小姐姐婉圓,卻故意猛地關上了琴蓋,夾腫了婉方的手指頭。為此,婉方也絕對不再允許小姐姐婉圓,走進她練習跳舞的大房子裏去了……


    兩個孩子都開始在父母麵前爭寵,相互間增加了許多斤斤計較、磕磕碰碰的事情。殷家一家四口在外人麵前,卻向來表現得親密無間。


    興許,正是因為夫人的娘家過去在上海灘名聲不太光彩,現在的體麵,也就格外的至關重要了。


    家業由過門女婿殷先生繼承以後,歷盡艱辛才逐步擺脫了歷史的陰影,成為社會名流和正大光明的民族實業家。棉紗、布匹的加工、印染和出口生意,殷家都是做得實實在在的。今天的一切來之不易,殷氏夫婦當然重視家族的在外名聲,大事小事都要做好表麵文章。


    她們的乳母提起往事時還說,太太其實連一天的奶,也沒有給兩個女兒吃過。說是沒有奶水,還就真的一滴也沒有!


    最讓乳母費解的還有一件小事,就是女孩子們都是在十三歲時來了例假。兩個小姐因為還不懂事,都嚇得哭起來。作為母親的殷夫人,卻在乳母向她報告這個消息的時候,突然表現出了一個母親不可理喻的厭惡態度!


    做母親的,不但不為女兒的成長感到欣喜,也不去對女兒進行安慰和教導,而是打髮乳母為她們“買些要用的東西”,就從此不再過問一句……


    隆龍還是第一次聽女人閑談女人身上“特有的東西”,生怕那老乳母看見自己偷偷臊紅了的耳朵……


    老傭人說,殷家在姐姐婉圓出走以後不久,日子也還算平靜。從老爺太太到下人們,都認為大小姐是耍小性子,過一陣子自己就會回家。


    不知道為什麽,大小姐並沒有回來,家裏的老僕傭們也紛紛提出辭工離去……當問到“這是為什麽”的時候,孫隆龍得到的回答,竟是十分荒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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