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親切地問小町喝涼的還是熱的?咖啡還是茶?


    當端起瓷質特別光潤細膩的咖啡具時,小町想起,這種英國皇室專用的“骨磁”,自己媽媽手裏也有一套。可絕沒有殷家的這套花紋華麗、造型別致。


    根據以往的經驗,小町真真切切地看到,鄭宏令先生喝咖啡的一舉一動,可謂標準、從容之極。外麵說他是留美的經濟學博士,看來並非誆言呢。


    小町頓時覺得:自己身邊所有的北平男人,無論老少,統統都跟鄉巴佬兒差不離了。忽然,她的內心感覺到了一種隱隱的自卑……


    也許,所有突然來到大上海的中國人,無論曾經在自己的本土上,如何的得誌、滿足,都會在某個瞬間,感受到原有的優越感正在遭受打擊的窘迫不安。


    小町有點兒侷促地正要開始對主人進行自我介紹,可是,好不容易張開的嘴,突然就閉不上了……又一位嶄新的“秋姍姐姐”,出現在了自己的麵前——


    她從客廳一側寬大的扶梯上,步態優雅地緩緩走下來。身穿一件柔和的淡紫色絲綢落地長裙,肩頭舒適地披著薄如蟬翼的白色三角披肩,大波浪的黑色捲髮,柔軟地垂在肩頭……


    “秋姍”那特有的線條優美的頸部,變得若隱若現,更加嫵媚動人。她的臉上,精心地化著晚妝。


    小町在心裏對自己說:這大概便是自己此生見到的最高貴美麗的一位名媛淑女了。她差點兒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否則,一聲“秋姍姐姐”,便會脫口而出。


    這個“複製”的秋姍,走上前來主動向小町伸出手來。連那隻手,都跟秋姍姐姐的手一樣,又細又長,柔軟有力。


    顯然,她就是“援助失學兒童慈善基金會”的副會長“鄭殷婉方”了。毫無疑問,那位正在被重金懸賞中的“殷婉圓”,便是她的孿生姐姐了。


    殷婉方從容不迫地開口說話了。聲音不大,似乎是因為習慣了周圍對自己的等待,她的國語說得不慌不忙,除了比秋姍多了幾分海派女性的嗲腔軟調之外,連音色和音質,也是極為近似於秋姍的:


    “請坐。小姐,你看著我的這種眼光,是我從小就很熟悉的。凡是先見過我姐姐的人,在見到我的時候,差不多都會流露出這樣的表情。”


    小町馬上搪塞道:“對,我在北平警察總署,看到過您的姐姐殷婉圓小姐的照片。所以我在見到您的霎那間,為你們的惟妙惟肖,驚訝無比……”


    殷婉方溫和地問道:“你就是為這件事情,到上海來造訪我們的麽?”


    小町連忙擺手:“不、不,那可不是我份內的事情。我是奉報社總編的指令,來採訪您和您的母親大人出任正、副會長的救援失學兒童慈善基金會。殷氏母女並肩攜手從事社會公益事業,如果能夠寫出一番生動的報導文章,相信同樣會吸引北平女性讀者們的目光……難道,您不認為這是很富有特色的一個題材嘛?”


    殷婉方似乎被小町這番昨天晚上經過幾十次練習的解說,打動得微笑起來。她想了想,然後對小町說:


    “那麽,你最好訪問我的媽媽。因為她才是這個基金會的創建者,是這項社會公益事業真正的支柱和靈魂……”


    小町連忙點頭稱是,然後提出是否可以為鄭先生和婉方女士伉儷,拍幾張照片。得到他們的欣然應允之後,她在從自己的皮包裏掏出照相機的瞬間,心中忽然湧起了對媽媽遙遠的感激——這是她專門托熟人為自己從柏林買回來的。


    作為一個年輕的女記者,人前能夠展示一下“萊卡”公司今年最新的機型,絕對是不丟臉的。


    小町以豪華的客廳作為背景,連續變換了幾個角度。其中,她拍下了一架蓋著厚重絲絨罩子的三角鋼琴,拍下了巨大壁爐大理石框架上擺放的家庭照片……其中有一張,是殷家姐妹幾年前的合影。


    與主人告辭的時候,小町仔細地留下了自己旅館的電話和房間的分機號碼。然後約定:等候殷婉方代為約好了正式訪問總裁夫人的時間,就馬上通知自己。


    進來時,小町是自己步行到大洋房裏麵的。出去時,房門外一輛車體厚重、寬大的藍色奧斯汀牌轎車前,殷府家的司機用帶著白手套的手,為她親自打開了車門……


    在等待殷家通知的日子裏,小町仍然是熱衷於各大百貨公司的瘋狂購物。她一心想為自己找到“那樣的”一條淡紫色的落地絲綢裙子。最後走遍了一條南京路,遲遲未能如願,倒是為紫姨買到一條白色的三角披肩……


    這次同行來到上海的孫隆龍,似乎有心改變自己在大家心中“紈絝子弟小渾球兒”的印象,開始了樂此不疲的明察暗訪——


    他時而是個來自北平的富家公子,穿戴時尚、出手大方,熱衷於鑽入上海的上流社交聚會,向那些名媛、貴婦們猛套近乎,甚至頻送秋波;


    他時而扮成走街串巷賣雞毛撣子的小販,模仿著蘇北鄉下人的口音,從石庫門巷子逛到棚戶區的小菜場……終於,他得到了許多不容忽視的“道聽途說”……


    殷婉圓過去的鋼琴學友韓小姐,長著一張尖尖的瓜子臉,皮膚偏黃略黑。她家好像是開女服店的,似乎體現在這個女兒身上的,就是長長短短、花花綠綠、棉麻絲綢、中西搭配、常換常新的行頭。


    隆龍曾聽說:上海人大多是“不怕家裏火燒,就怕路上摔跤”,這話無非是形容他(她)們中的相當一部分人,可以住的是亭子間、“鴿子籠”、四壁合圍的“房中房”。一旦走出家門,個個都像老爺太太、紳士淑女。


    聽說上海小資產階級家庭女人的旗袍,春、夏、秋、冬,單、襯、絨、毛……每種就需要常備三到五件——如此計算出來的數字,足以令北平的女性們咋舌了。


    那韓小姐與生俱來便是自家商店的活招牌一塊,盡管隆龍對她長相的評價,勉勉強強隻夠個“中等偏下”,在服裝的擁有量上,至少可以比上海市民的平均標準,再多出三到五倍。


    但似乎“不缺穿”,並不意味著“不缺吃”。在家庭聚會上認識了孫隆龍的她,巧妙地暗示這位“老好玩的北平小公子”,請自己在虹口區著名的吉美飯店,大吃了一頓充滿歐洲古典田園風情的美食。


    在“還算得體”的範圍內,“以江南之水克北方之山”——溫文爾雅地敲了孫隆龍一竹槓。此行上海,倒是早早斬斷了孫隆龍任何一點兒“免費吃豆腐”的念頭:


    無論是對“上海小姐”,還是“上海小妞”,再也不敢“輕舉妄動”了。


    盡管那家吉美飯店的一道什麽名菜“芋泥炸板魚”,被這位總是在更換衣服的韓小姐吹得天花亂墜,隆龍覺得,根本就不如紫姨家何四媽燒的西式煎炸魚塊好吃——金燦燦、香噴噴,酥脆的麵包糠裏麵,魚肉又暄又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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