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大浦故作驚嘆狀:“真的?那我可要請諸位的客了。鴻賓樓、全聚德、東來順……隨你挑!”


    曾佐總是要跟嚴大浦“作對”:“吃你的人血沾饅頭去吧!”


    嚴大浦這下生氣了:“要不是你這個大……大律師,在法庭上就沒有耍過王玉農的流氓手腕,會是如今這個結局嗎?”


    曾佐冷冷地回了一句:“你想說我是‘大訟棍’,你就說出來嘛!”


    眼看著話越說越嗆嗆,曾佐和大浦的眼睛都紅了。一時間,仿佛滿屋子的火藥擦根洋火就會爆炸,卻聽紫姨一拍桌子:


    “都是混蛋話!想想現在是不是還有應該收尾的事情要做?”


    小町在大夥兒都嚇得屏息靜氣時,怯怯地問道:“媽媽不是說,不讓我報導朱雨馨和錢勝曉自殺的事實真相嗎?那我們還能幹什麽呢?”


    紫姨從牙縫裏逼出兩個字:“上訴。”


    這下不要說旁人,連曾佐也一頭霧水了:“上訴?原告也死了,被告也死了,誰上訴誰呢?”


    紫姨臉上泛起了意味深長的微笑:“咱們不是說過,君子報仇,未必十年嗎?你的原告至今並沒有解除與你的一紙訴訟代理契約嘛,虧你還是個職業律師啊!”


    曾佐開始琢磨紫姨的話。然後,他開始點頭,一下,又一下……突然一推眼鏡,說了聲:“我明白了。先走一步,諸位,失陪了。”


    說完就自顧自地戴帽子、穿大衣,匆匆出了幾道門,消失在皇糧胡同的黑暗中……剩下的幾個人,卻仍然不明白。


    孫隆龍還是忍不住要問:“曾佐他到底明白什麽了?”


    秋姍說:“也許,他要為冤死的亡靈去討回一場天地公道?”


    小町說:“也許,他要給自己搏回作為一個律師起碼的尊嚴?”


    嚴大浦說:“我敢保證,這場上訴官司,準贏!”


    孫隆龍問道:“何以見得?”


    嚴大浦表現出了驚人的分析力:“第一,中國的現行法律,並沒有規定律師不能夠繼續代表死亡的原告。第二,那位最重‘證據’的王法官,如今已經把再硬不過的——罪證,親自交給了我們這位……不依不饒的曾大訟棍。第三,如果最高法院不肯對死人做出一個公正的判決,那麽活人的世界,大小報刊雜誌加上民間團體,就巴不得再次鬧他個沸沸揚揚。”


    小町不禁衝上前去一把抱住嚴大浦的脖子:“胖子,你今兒可不是臭美,是……真棒!”


    孫隆龍可不喜歡小町這麽“不檢點”,把她從嚴大浦身邊使勁兒拉開,也一本正經的加入了這高層次的分析:


    “所以,錢院長權衡利弊,還是會為了活人,犧牲死人。而且,結果還可以給自己罩上‘鐵麵無私’的好官聲。”


    秋姍接著推測下去:“那麽,曾佐跟高法錢院長之間的交換條件自然是,原夫人朱雨馨自導自演的那場槍擊案,絕不曝光於公眾輿論;暗殺皇糧胡同另外三個惡公子的,還是維持大多數人的‘老巡警復仇說’。就算錢院長最終還是要落個‘教子無方’的指責,但錢家還不至於砸鍋賣鐵,把名聲從老婆到兒子都賠個幹幹淨淨。最後,就是永遠不要再去觸動那隻暗殺了王玉農的黑手——藤永商事。”


    小町噘起了嘴巴:“我就不理解,媽媽為什麽就不讓我把這麽一場驚天大血案的真相寫出來?還要給最大的殺人犯朱雨馨,留著麵子……”


    紫姨並不正麵回答女兒的抱怨,隻用自語般的聲音輕輕說了一句:


    “母親,是這人間舞台上最悲情的角色!”


    兩周以後,北平城大小報端都以不同的篇幅,刊登出了:“皇糧胡同四大公子強姦殺人案罪名成立,最高法院徹底推翻一審原判”的頭條消息……


    第一章


    暮春的一個清晨,紫姨正在皇糧胡同十九號自家的院兒裏,一邊呼吸著新鮮的空氣,一邊看著點兒咬尾巴轉圈兒……


    隻聽急促的敲門聲——嘭、嘭、嘭……傳遞著來人焦躁的心情。老獨頭一溜兒小跑地打開門,這不速之客,居然是京城警署的那位嚴大探長。剛從自己小屋裏出來的小町樂了:


    “呦,胖子,好稀罕吶,是不是因為上邊把你探長前麵那個‘副’字給刪掉了?一早就跑這兒臭美來啦?”


    嚴大浦臉上的表情竟有些異樣。他並不理睬小町的調侃,緊張地湊近紫姨,壓低了聲音說:


    “我帶來樣兒東西,請您先看看——”


    他拿出的是警方內部的一期《懸賞尋人啟事》,大致內容是: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請求全國若幹大城市,協助尋人——上海著名的實業家、慈善家殷達和的女兒殷婉圓小姐,四年前離家出走至今。雖經多方找尋,仍然音訊杳無。為此特地向各地警方的同僚們,發出附有重金懸賞條件的尋人啟事。找到生者獎金高達十萬元、覓得死屍則也有五萬元……雲雲。


    下麵還具體寫著被尋找者的身高、出走時的服裝特徵,等等。印在這張啟事上的,是一個美貌女子的黑白照片。小町終於耐不住好奇,硬擠上前探頭看了第一眼。馬上就發出一聲驚呼:


    “哎呀——這不是秋姍姐姐嘛?”


    這位殷大小姐,真是長得跟秋姍一模一樣。


    正是為此,令嚴大浦深感不安了。一方麵,他疑惑這秋姍與重金尋人方麵的殷家,有著什麽潛在的血緣關係;另一方麵,他是擔心有不懷好意之人,一旦發現秋姍像極了這已經走失的上海大資本家的千金小姐,為了獎金,就是送去個模子扣出來一般的死人,也是沉甸甸的五萬大洋呢!


    正所謂“無利不起早”,又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一想到如今這世事的險惡,他今早一到總署上班,看見這張“啟事”就慌慌張張地跑來,請紫姨拿個主意。


    就在這同一個時間裏,秋姍還跟往常一樣,早早穿上白大褂,在她那不大卻潔淨、溫馨的小診所,開始招呼也同樣早早到來的幾位求診者——


    挺著肚子的年輕主婦,被大人抱在懷裏、牽在手上別別扭扭的小孩子們……


    秋姍,實際上姓肖。年近三十,是個名副其實的老姑娘了。她身材偏高而且苗條,生著一張標準的鵝蛋型臉。頭部整體偏小,頸部線條很優美。大大的一雙杏眼,瞳仁亮得少見。平時,就是戴上口罩,那雙眼睛也是挺令人難忘的。


    就好像刻意地要掩飾自己的天生麗質,秋姍平時的穿戴,講究質地,款式端莊,臉上脂粉全無。比起每天早起,天塌下來也要在化妝檯前坐上半個鍾頭的紫姨,她屬於那種相對更加重視自身“社會價值”的女性。


    也許是因為“肖大夫”跟“小大夫”諧音,似有不恭敬之嫌。漸漸地,病人們就叫開了“秋大夫”。肖秋姍順其自然,以後連在處方上簽字,都懶得把自己的本姓“肖”字寫上,就是“秋姍”二字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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