峕姬抬眼,發現一向威儀無比的炎帝此刻在她麵前竟像一個孤獨的老父,眼神裏滿是兒女離散的別情。


    這代炎帝功成名就於青中年,不管他現在的年紀是否與天同壽,但臉容一直維持在了三十左右的年紀,可此刻的他竟讓峕姬覺得已然滿臉皺紋,孤獨難言。


    “父神……”峕姬被惹得也心生期期艾艾之情,“父神,姨娘說峕兒已有獨掌時空的能力,離開崑崙一時半會兒出不了事。往後峕兒一定像姨娘請求,讓我常常回烈山陪伴父神,如此可好?”


    “好好好,自是甚好。”炎帝聽了笑開了懷,又拍了拍她的小手,道:“神之一言可傾天,峕兒可莫忘了今日對父神的承諾,一定要常常回來啊……”


    峕姬用力地點點頭,一旁的榆罔見狀心頭也不免頓生感傷。


    且看神界其他帝王後宮充盈,子孫滿堂,卻龍爭虎鬥不安於室者多,再看他神農王室,雖父慈子孝長幼躬親,不想今日竟枝葉凋零,死的死,散的散,到了他這一代又不知剩下幾個……


    他實在不喜歡現在這種別情氣氛,於是嘆了口氣,起身道:“兒臣在外麵等您,先告退。”不等炎帝同意就一溜煙跑了出去。


    “這孩子……”炎帝笑嘆著搖了搖頭,又將視線移回到峕姬身上,神色慢慢嚴肅起來,“峕兒,父神問你件事。”


    “父神請問,峕兒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峕姬見炎帝此狀,也跟著斂起笑意。


    炎帝坐直身子,道:“日前蚩尤那小子在儲君殿前大鬧,你為何也會出現在那裏?”


    峕姬一頓,心想炎帝這莫非在懷疑自己,又想如果他懷疑自己大可不必和榆罔前來,又何必拖上幾日多此一舉,心思一轉便道:“父神可還記得日前蚩尤將軍束手就擒前喊得那番話?”


    君上,人族屢屢犯我神農邊境,黃帝更是不顧兩界友盟上書中天重傷我神農,此仇是可忍,孰不可忍!何況,他們兩個還有苟且……


    “……”炎帝不語,沉吟片刻才緩緩點頭。


    峕姬再問一句,“父神可是惱了?”


    炎帝喟嘆,身子後靠而言:“蚩尤這小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原是九黎神族族長的遺腹子,但九黎身處內憂外患,這麽一個孤兒難以在那種環境下存活,正好被我遇上了於是帶回來撫養。也算他爭氣,成年之後征戰四方,收服九黎,後來居上根本不輸給刑天。哎,但這混小子怎麽就不知道看場合說話,真是氣煞本主!”


    聞得炎帝此言,峕姬頓時明白父親雖然經受喪妻之痛但並不糊塗,對於事態發展心裏是十分清楚的。


    這麽一想,寵愛瑤姬,款待黃帝,打壓蚩尤,都是他有意為之?


    她於是笑道:“父神心裏自有一把尺便好。”縴手一翻,一卷書簡徒然顯現於空中,“這是日前蚩尤交給女兒的一份詳錄,請父神過目。”


    炎帝沉吟片刻方才取過書簡一看,眉頭慢慢緊鎖,最後怒地一下摔在地上,罵道:“本主早看出那姬軒轅道貌岸然,人前仁義道德不離口,人後竟如此穢我宮闈!早前刑天屢屢上奏,皆言軍中有間者,本主看查無實證便將其擱置,不想不是沒有實證,而是這間者太過高明無法想查!想我神農千萬年基業,如何能毀在這幫不肖子輩上!!!”


    “父神息怒。”峕姬湊上前輕拍炎帝的背,道:“父神此前的做法是明智的,壓製蚩尤為免打草驚蛇,但一再退讓並非良策,想要真正一勞永逸保我神農還要找別的辦法。”


    炎帝氣得橫眉冷豎,“翌子不肖!聽訞屍骨未寒,瑤兒竟做出此等叛國叛族之事,怎麽對得起生她養她的母親!”


    峕姬忙道:“父神莫急,試想此刻事態未大我們便可察覺異端,真乃神農之福。不過我們尚不知黃帝的用意是為情還是其他,為今之計隻有防範於未然,以不變應萬變。”


    炎帝點點頭,痛心疾首道:“旹兒說的是啊……可恨本主好好一個女兒便讓姬軒轅此等卑賤的人族給糟蹋了!真是家門不幸!!!神農不幸啊!!!”


    峕姬看著身邊氣紅了臉的炎帝,心中又是擔憂,卻又有幾分欽羨,要是換成她出了事,父神會是現在這個模樣麽……


    這個問題盤旋在她心口久久,卻一直開不了口,就似現在,啟唇輕顫但找不到聲音,她想也許答案早在心裏了,問不出口隻是因為她想要的答案父神不會給自己。


    峕姬默不作聲的冷慘一笑,幻出一件裘毯蓋在炎帝身上,將情緒低落的父親輕靠在椅背上,默默起身走出自己的宮門,讓他自己一個人呆會兒,或許能緩一緩連日來數次打擊下已脆弱不堪的心緒。


    明月當空,峕姬望著那耀眼的銀白,靜靜出神。


    據聞人間之月有陰晴有圓缺,和神界千年萬年的圓輪不盡相同,少昊,你此刻應在人間吧……是否也在欣賞這美麗的月亮,是否也站在柔軟的月光下思量……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光陰如梭二月已過,六十多天是人間的六十幾個春去冬來,每一天每一刻他可過的還好,是否,還記得與她的約定……


    晚風掃過,穿過寬大的袖口,指尖已涼,她卻絲毫沒有感覺,眼裏滿滿是空中的圓月,心裏滿滿是那個遠在他鄉之人。


    此前溜走的榆罔正巧繞回來,看見這一幕,心口不明的一緊,於是走上前喚道:“旹兒。”


    峕姬一頓,靜靜偏過首瞧著兄長,不語,隻是一雙眼滿是寂寥,是他從未見過也從未體驗過的寂寥。


    神之高位,處事素來多半是難以為他人所理解的,這份居高之寡他懂,但峕姬的寂寞與他們不同,不僅僅是身份地位上的孤傲,仿佛是一種真正的寂寞,一種她在笑卻沒笑、沒哭卻傷了的寂寞。


    榆罔暗嘆一聲,上前攬著妹妹的肩膀,故作嬉笑:“晚風涼人,佳人怎堪獨候?”


    峕姬果愣了愣,瞧了瞧兄長擱在自己肩上的大掌,又轉頭看著一臉倦容卻依舊笑嘻嘻的榆罔,一股溫暖自他身上傳遞到自己身上,那溫暖就像母親的懷抱一般,溫煦安然,寧靜悠遠。


    她微微露出一抹笑容,“古月撩情,君子如何未歸。”


    榆罔哈哈一笑,“好啊你,原來在這裏對月談情,說,是哪個小白臉把我家好妹妹給弄得失了魂魄?”


    峕姬一頓,笑容不禁一斂,眼神黯淡,“哪有談情,這不是為了對哥哥的詞句麽。”


    榆罔見她有意迴避話題,卻也不以為意,放下手臂,轉身看向身後的寢宮門扉,“父神還在裏麵?”


    “嗯。”峕姬點點頭。


    榆罔又說道:“你把蚩尤的東西拿給父神看了?”


    峕姬一愣,蚩尤不是說那東西隻有他們倆知道麽,兄長怎麽會知道?


    榆罔見峕姬沉默,聳肩一笑,負手而立“別裝了,那東西是我有意讓手下搜集給蚩尤的。他能收集到那麽多罪證,還是我幫的忙,要單憑他和他那幫有勇無謀的武將,別說一卷書簡了,一根竹簡他都寫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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