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風很冷,三島緊了緊身上單薄的僧袍。他領著奈良見鹿一行人到客房休息。


    或許是因為自己結巴的緣故,那些貴客一路上都沒有與他攀談,這讓他心裏放鬆的同時又覺得自卑。


    一路上他都暗暗的觀察著旋渦彩花,他是第一次見到這麽美麗的女子,他心生膽怯,深怕陷入她的美而無法自拔。


    一個人走著歸程的路,鼻子上還殘留著旋渦彩花身上飄散出來的香味。這種香味混雜了多種花香的味道,他一時竟分不清哪一種為主。


    夜晚的神樂殿外鋪滿月光,連屋簷上的鳳凰雕飾都是清冷孤傲的。但內裏卻是黑暗的,一諺老和尚端坐在裏麵,就像一尊雕塑。


    “回來了?”仿佛閑談,仿佛問候的聲音響起。


    “嗯。”三島恭敬的答道。他隻有在回答一個字的時候才會異常的肯定幹脆,這給了他無與倫比的自信。若世上的話都是一個字的話,他相信他會說的比誰都好。


    “過來。”黑暗中聲音溫和的說。


    三島低著頭走到老和尚的身邊,恭敬的跪下。


    “我的時日不多了,在我死之前,我得給你找一個靠山。這寺廟裏很多人都欺負你,我在時,攝於我的威嚴,還不能把你怎麽樣,我死之後,我不放心。所以,我幫你找了奈良家這個靠山。”


    “嗯。”三島幹脆的回答,很順暢。


    “你天生口疾,教內許多經文你都不能誦讀,那就心讀,多抄寫,總有益處。”


    “嗯。”


    “奈良見鹿這個人有稱霸天下的野心,隻是他太年少,藏不住這種野心。他不相信我,所以我要親手以他的麵貌雕一尊佛像,以後就立在這座殿內,你日日給他上香祈福。日後,若我不在了,你也要虔誠的打理這個佛像,佛像不倒,你不倒。佛像不死,你不死。”


    聽到這裏,三島抬起頭咕噥著什麽,但到嘴邊仿佛有一種力量阻止他說出口,他很著急,但越是著急,他越說不出來。他是個結巴。


    “明天,帶奈良見鹿去藏經閣,若是他那未來夫人想去看看,也放她進去。你拿著我的手牌,沒人敢攔的。”一諺老和尚扔給三島一塊牌子,見他不接,笑道:“我還沒死呢,哭什麽,我若是運氣好,能參破鬼神境,我或許還能多活幾年。但肉體凡胎就是這樣,能延年,不能不死。”


    三島心事重重的從神樂殿出來,他聽到了身後殿內的咳嗽聲。這座寺廟裏他能仰仗的人隻有主持一人,也沒有朋友,他自閉又內向。


    他拿著純金的手牌,拿在手裏沉甸甸的。記得書中那些高僧死亡的時候都是很瀟灑浪漫的。有一位高僧早上說要死,然後中午就真的死了。有一位高僧死前說要渡化更多的凡人,連死前都在念叨。但三島在金光寺長大,他見到的高僧死亡時都很凡俗,遠稱不上什麽浪漫瀟灑。前年冬天死的那個老和尚死前一直在算帳,有多少遺產,要分給多少子女,念念不休。五年前的春天死的那位死前還在罵人,說一些難聽的話,根本說不上什麽瀟灑浪漫。


    在他的心中,一諺老和尚應該也是瀟灑浪漫的人,他一直尊敬,以為他死時應該也是瀟灑浪漫的,卻並不是,他也在算賬,希望留給他更多的東西。


    他不喜歡這些凡俗的東西,一諺和尚應該永遠那麽慈眉善目,永遠的瀟灑浪漫,若落入凡塵便不美了。


    若說到美,他喜歡如旋渦彩花一樣美麗的女子。


    他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以至於在夢裏還念念不忘,他幻想著旋渦彩花完美纖細的身體。他多麽想觸碰她的手,想感受她手指的溫度與彈性。


    因為做了這樣一個夢,他一早就醒了,身上皆是運動後的汗水,但他明明沒有運動,哪裏來的汗水。


    他穿上鞋子和僧袍,隨便吃了粥,便去奈良見鹿那邊等著,今天早晨他要帶他們去藏經閣。


    藏經閣中藏有大佛寺的大量佛典,也有佛家的眾多秘術,不是什麽人都能進去觀看的,譬如三島就沒有資格,他隻有帶路的資格。


    ……


    鐮倉十一月,奈良見鹿已經在這裏停留了差不多一個月了。


    三島很羨慕奈良見鹿和旋渦彩花,他們在藏經閣中選到了適合自己的秘術,並練習了一個月。同時,這一個月也是他們感情突飛猛進的一個月,三島親眼見識了一個女子會為自己的意中人關心到何種地步。


    他們遊覽了整個金光寺,那些三島眼中最美的建築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


    有時候,三島會想,若他是奈良家的少爺,旋渦彩花是不是也會傾心於他呢。


    他對旋渦彩花有了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十一月初的時候,奈良見鹿離開了金光寺,好像發生了什麽緊急的事情。


    他們不可能告訴三島,但是看到他們行色匆匆的離開,三島也能猜出來是一些大事件。


    ……


    鐮倉十二月。


    自旋渦彩花離開金光寺,已經過了一個月了,但是旋渦彩花的樣子卻在他的腦中日漸清晰。


    這個月發生了很多事。


    一諺老和尚在完成了奈良見鹿佛像的當夜就死了,死的很倉促,佛像上被噴了很多血。


    隨著一諺老和尚的死,三島發現他該長大了,已經沒有庇護他的人了。


    那天下了一場小雪,但很快就停了。


    三島看到瘦弱白骨的一諺被抬入棺材裏,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他們就將棺材抬走了,抬到了他看不見的地方。


    然後隔了幾天,他們就將一諺老和尚的遺體在河邊燒掉了。


    那天來了很多人,包括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大人物,他就更沒有機會好好的看看一諺老和尚了。


    他們為一諺老和尚設置很多繁雜的儀式,以彰顯他身前偉大的修為。


    遺體焚燒的過程,他一直看著。當一諺的屍體完全被燒盡,卻沒有舍利子時,引來了無數的怒罵聲。


    怒罵聲不是來自那些來參拜的大人物,而是寺廟裏那些每日對一諺老和尚最尊敬的人,很多甚至恨不得給他當狗的人,他們罵的最凶。


    他原本以為一諺老和尚死的時候,他應該會很傷心。但或許是一諺老和尚過早的告訴了他要死的消息,他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所以並沒有很傷心。


    這讓他很驚訝。


    現在,這些怒罵的人卻讓他更驚訝。


    他一直以為金光寺是世上最美麗的建築。但這一刻的金光寺美的虛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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