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洗漱這段時間,它都跟在我身後,成了一隻合格的黏人跟屁蟲,動作慢吞吞卻一步不落。我做什麽,它都盡收眼底。洗完臉,水珠沿著臉頰淌流到下巴,滴落池麵,我剛要動手去扯一旁毛巾架上的毛巾,手抬起又放下了。鏡子裏,人偶此時就站在我身後,我試著使喚它:“毛巾。”它不動。我指了指牆壁上的毛巾架,又重複了一遍:“毛巾,拿給我。”它依舊沒動靜。奇怪,昨天不是有些成果了嗎,過了一晚上就又退化了?為了確認它是不是忘了,我道:“張嘴。”話音剛落,它就緩緩地張開了嘴。沒忘啊,那怎麽沒反應。思考片刻,我抓過人偶的手,把它僵硬的五指放在毛巾上,道:“這是毛巾,”我把手包裹在它的五指上,帶動著它讓它把毛巾攥住拿在掌心裏,然後我再從它的手指間把毛巾扯出來。整個過程像是在教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殘廢一樣,我冷著臉說道:“這就是‘拿給我’的意思,明白嗎。”昨天的成功讓我的耐心多了一分,也就隻有一分,我不想浪費大把時間來反反複複教它做一個簡單到無聊的動作。我把毛巾重新掛到毛巾架上,有些不耐煩地說道:“毛巾,拿給我。”半分鍾後,它抬起了手臂,扯過毛巾架上的毛巾,遞到了我麵前。這下是真的把我驚愣住了。這東西好像……比我想象的要聰明得多。之前我讓它做什麽它要麽沒反應,要麽就是呆頭呆腦地杵在原地半天才動彈,我一直以為自己買到的是個蠢笨如豬徒有外表的垃圾,沒想到是我自己不識貨。原來是要手把手地教它,它才能學會。也是,一個沒腦子的東西,什麽都不認識,自然沒有常識,可以理解。人偶師的「悉心教導」方案看來十分可行。我開始一點一點手把手地教它認物,敬業的如同一位房地產推銷,把屋裏所有能看到的東西擺設都一一給他帶過去,介紹著各個東西的用法。在我堅持不懈鍛煉它差不多一個多月之後,它已經徹底能理解我的指令,我叫它拿什麽東西它就會乖乖幫我拿來。我不再羨慕人偶師身邊那個會端茶倒水的破人偶了。分明我的人偶比他那個要聰明多了。磨合磨個十多年才學會端茶倒水,那我這個豈非是天才中的天才人偶。歸根結底還是我這個主人教得好。屋子裏的東西有限,我還想教它更多關於其他方麵的東西,白天不方便帶它出門,晚上隻能在小區裏晃悠也沒什麽能教的。我就開始給它放電影。專門給它放各種各樣的愛情電影。我不確定它能不能看懂,甚至不知道它到底在不在看,但沒關係,耳濡目染,總有一天它會學會的。屋中昏暗,沒有點燈,我和它一同靠在床上,小小的房間裏隻有電視屏幕上的光影時亮時暗。我躺在人偶懷裏,枕在它肩上,它麵朝著電視屏幕,藍色的光影投射在它精致的五官上。房間裏響起了曖昧的動靜,是電影裏的男女主到了一場床上戲份。我看了會兒,興致缺缺,瞥向人偶,它眼眶裏的兩顆玻璃球正直直地對著屏幕。樣子這麽認真,難道它真的能用那人造眼珠看到東西嗎?我伸手去捂它的眼睛,它一動不動,我手掌移開,它的一雙眼睛依舊盯著電視的方向。電影裏的主角漸入佳境,喘息聲回蕩在我小小的臥室裏。就這麽感興趣?那我這個老師看來必須得好好教它才行。我掰過它的下巴,讓它對著我的臉。我湊過去一口親在它的嘴唇上,唇麵接觸一觸即分。我履行著主人的本分教它:“這是接吻。”我道:“表達愛意就要接吻。”它定定地「注視」著我。我伸出一根食指,指尖從它的額頭滑到鼻梁,再由鼻梁落到鼻尖,嘴唇,下巴,最後覆在了它的胸膛上,若有所指地撓了撓。指腹下是它完美的肌肉輪廓,我輕聲道:“愛到濃時還可以進行下一步的親密行為,你要乖,要聽我的話,隻能當我一個人的狗,把我哄高興了,我會給你獎勵。”電影裏的兩個人完事後抱在一起互訴衷腸。我也毫不留情地對它灌輸著我心裏對梁枝庭的癡妄:“你是我一個人的,我也隻屬於你。”“我們永遠也不分開。”“我是你最愛的人。”我捧著他的臉頰,問:“懂了嗎?”良久過後,它動了,微微俯身過來,帶著涼意的唇瓣落在我的嘴唇上。我心情大好,笑著勾住它的脖子,讚揚道:“對,就是這樣,你做得很好。”它一天比一天聽話,不用吃飯也不會生病,隻需要安安靜靜的做一個花瓶,比狗好養活。雖然它聽話了很多,以防萬一,我上班時候還是習慣把它關掉,放在衣櫃裏,回家再把它打開。但某天卻出了意外。那日我回去,一開門,它竟然就大喇喇地出現在我門後麵,站在玄關處,似在迎接我回家。我明明記得出門前關掉了它,它怎麽會從衣櫃裏跑出來?我緊張地在家裏漫無目走了幾圈,沒有發現什麽特別的痕跡,不像有人偷偷進過我的屋子。難道是它自己打開的?這個想法一出現就被我打消了。它這麽一個沒思想沒神誌的呆玩意兒,怎麽可能啊。大概是我今天出門匆忙走得急,以為自己關了它,其實並沒有。是我記錯了。可這次意外的疏忽反而讓我著了迷。有人在家等我回去這對我來說是從未有過的待遇,我迷上了這種滋味。於是這天開始,我出門後就不會再關它了,讓它自己在家自由活動。房門我會反鎖,確保它不會跑出去,也不會有人闖進來。回家的時候看到有人迎接自己很開心,也是一天裏我最期待的事。因此白天上班的時候就變得格外難熬。我每時每刻都等著下班。如果隻是熬著下班就算了,最討厭的還要屬那個莫名其妙的下午茶時間。公司樓下有一家連鎖的咖啡店,賣樣子精致味道也很好的小蛋糕,他們家生意很好,每天都能看到穿著工作服的店員在工作台那邊瘋狂做咖啡瘋狂打包。這家店是我們公司裏那位禿頭老板最喜歡的一家店。他幾乎三天兩頭就要點單,一點就連帶著公司裏全部員工的份,二十杯左右的分量,咖啡店不支持配送,都是要去自取的。我不喜歡喝咖啡,平日裏在公司也是個透明的爬蟲,沒人願意搭理我,但每次隻要去取咖啡,這些人就都會準確無誤地看到我。人在屋簷下,我不得不低頭,隻能認命地每次都去拎那一大堆咖啡上來。今天和我一起的是個小姑娘,瘦瘦弱弱的,一到咖啡店突然捂住了肚子,臉色發白對我丟下一句:“我去趟衛生間。”我不打算等她上完廁所,隻想著趕緊離開這家滿滿當當都是人的咖啡店。身處在哄鬧的人堆裏讓我精神和身體上都感到十分不適。我默默走到櫃台前報號取咖啡,店員遞給我兩袋摞得整整齊齊的咖啡,居然還有一杯裝不下落了單,我一手拿一個大袋子勉強夠用,那單獨落單的一杯實在沒辦法,隻能委屈我的小拇指去勾住那一杯的袋子口,這才盡力提了起來。我知道我現在的樣子很滑稽,也無法顧及周遭傳來的低笑聲,轉身就想離開,猛然和站在我後頭的人撞了個正著。對麵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做的,撞得我鼻子生疼,酸痛得幾乎當場就要流出鼻血,眼鏡也掉在了地上。沒了眼鏡我就是個瞎子,視野瞬間模糊一片。我低著頭去找眼鏡,卻怎麽都看不到東西,慌亂下,我的小拇指一抽筋,那杯單獨的咖啡哐當落了地,褐色的液體澆了我一褲腿,浸透了我的鞋襪,我動了動腳趾,黏糊糊濕漉漉的別提多惡心。離我近的人哄了一聲散開,生怕被濺到。我隻覺得倒黴透了。“哎呀真對不起!”似乎有人在和我道歉,應該是撞到我的人,我沒搭理他。沒了眼鏡,我眼睛看不見,連帶著耳朵也嗡嗡的,又聾又瞎,頓感無助,知道沒人幫我,隻能自己費力地彎著腰去找我那不知道掉哪裏的眼鏡。就在這時,一隻手遞了一樣東西過來:“你在找這個嗎?是你的眼鏡?”我條件反射抬頭,麵前隻是一個模糊的輪廓,不知道是誰。我想伸手接過來,才意識到自己竟然下意識還拎著那兩袋咖啡,騰不出手。剛想放下一個手,眼鏡就回到了我的臉上。是對方幫我戴上了。眼鏡回來之後,看清麵前的人是誰時,我立即僵了身體,可能臉上表情失控,但我控製不了,隻知道傻愣愣地看著他。梁枝庭的麵上是錯愕夾雜著些微意外的表情,隨即一閃而過,對著我笑問:“你沒事吧?”“……”我不止又聾又瞎,我還啞巴了。我說不出話。喜歡了六年的人在自己最狼狽的時候出現,是會先感到丟臉還是開心?我覺得難過。梁枝庭一如既往儒雅斯文,翩翩有禮,而我,還是當年那個隻會在下水道裏窺看他的過街老鼠,現在我這隻老鼠還沾了一身的汙水。我的頭埋得更低了。梁枝庭突然說:“對不起撞了你,你的咖啡灑了,我幫你重新買一杯吧。”我哆嗦著,鼓起勇氣想說不用:“不……”剛說了一個不字,就被自己怪異尖銳的語調嚇住了嘴。更丟臉了。這是我時隔六年真正意義上和他第一次說上話,也被我自己不爭氣地攪黃了。他給我重新買了一杯咖啡,站到我麵前時,我隻敢盯著他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