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領了聖旨收進匣子裏,再客客氣氣的送走前來傳旨的中書舍人,轉身進了書房,衛樞從椅子上扯了個墊子坐在沙盤旁,看著京城的位置發呆。


    大將軍探手拔了興國軍的旗子,往右上一挪插到南安軍的駐地上,用刀鞘從饒州起始沿著廬州和壽州敲出一條折線,指向京西北路境內。


    衛樞:“潁昌府還是西京?”


    大將軍:“我猜是潁昌府。”


    衛樞:“沈闕跑了,你不追嗎?”


    大將軍:“追不上的,淮南西路的無為軍指揮使是個刺頭,沈闕不敢招惹他,一定會避開他快馬趕路,等消息傳過去,估計人已經到潁昌府的地界了。不過這都不重要,”他頓了頓,說:“他做了十多年我的長史,凡我收到的消息都要在他手上先過一遭,若他早有預謀,孰真孰假,恐怕難以釐清。”


    衛樞悚然:“你沒有殺錯人吧?”


    大將軍靜默了一瞬,緩緩道:“我會去查。”


    衛樞嘆一口氣,沒再糾纏,轉而問他:“既然之前的情報已經不足為信,那就不能像原先一樣挨個處理了,你打算怎麽辦?”


    大將軍說:“我們回京。”


    他眼神從沙盤上掃過,繼而露齒一笑,森然道:“隻要我還沒死,我看誰敢造次。”


    大將軍歇了三天,六月六日整裝啟程,路上連發三封調令:調動河東路平定軍,河北西路安肅、永寧兩軍駐兵到大名,河北西路順安軍,河北東路永靜軍駐紮西京,河北東路信安軍前往應天府;命令河東路鹹勝、保德軍原地待命,又私下傳信令兩軍相互監視,河北西路安肅、永寧軍開往邊界,廣信軍前去控製幹寧軍駐地。


    他在六月十二行至京城,還未來得及歇腳,就被小皇帝請入宮中。


    皇宮四處是兵甲齊備的禁軍巡邏,越往裏走氣氛越森嚴,大將軍頭一次被要求摘下佩刀,才進了垂拱殿。


    小皇帝沒有坐在書桌後,他半倚在一旁的小塌上,龍袍披在身上,肩頭纏著一截白布,臉色有點兒蒼白,左右各站了兩個周廬侍衛。


    大將軍收回眼神,行禮道:“陛下萬安——陛下恕罪,臣甲冑在身,不能全禮。”


    小皇帝:“無妨,將軍請坐。”他問道:“外麵形勢如何?”


    大將軍:“不大好說。賊首沈闕,原是臣長史,亂軍尚未發動事已敗露,有臣震懾京中,恐其不敢生事,則臣師出無名,然四境之軍各有所司,亦不能常做防備……”


    小皇帝:“將軍回來前,逆賊試圖刺殺朕,借用的是將軍的威望。”


    大將軍驚詫道:“什麽?”


    小皇帝:“逆賊值宿皇城司中,以將軍之名蠱惑人心,朕下朝會往文德殿途中,險些被弓弩射殺,幸而從逆者不過十數。朕已讓刑部官員審訊,不日可見分曉,將軍不必擔心師出無名。”


    大將軍:“是。”


    小皇帝停頓片刻,又道:“朕命人下了將軍佩刀,並令禦帶護衛左右,將軍就沒有別的話要問朕嗎?”


    大將軍低著頭,他被盔甲遮擋的隻剩半張臉露在外麵,沉默了一會兒,手撐椅麵站起身,然後屈膝跪下:“並無。”


    小皇帝道:“衛桓,抬頭看朕。”


    大將軍目光沉沉,他與小皇帝對視片刻:“陛下想讓臣問什麽?”


    小皇帝:“將軍不好奇……”


    大將軍直白道:“臣要反,犯不著跟在這等貨色身後撿漏,陛下要殺臣,也不急在這一時,故而臣不好奇。”


    接著他似乎不甚明顯的笑了一下:“說起來,陛下又為何非叫臣知道後事如何?”


    小皇帝正色道:“以安大將之心,”他說:“朕信重將軍,甚如將軍自己。”


    小皇帝坐直身:“雖然背後說人壞話不太好——這些是王相公的安排,朕實在是沒辦法回絕,委屈將軍走上一趟。你別跪了,起來吧。”


    大將軍眼神微微一閃,還沒等小皇帝看出什麽來,他手腳並用的爬起來,回道:“臣心安如磐石。”


    小皇帝留他用了頓不甚豐盛但管飽的晚膳,然而大將軍一路走神,最後還是沒忍住,湊上前低聲問他:“您的傷……疼麽?”


    鬼使神差地,小皇帝說:“沒看到將軍的時候疼,見了將軍,它就忘了疼了。”


    大將軍本來一心戰戰兢兢,現在隻好落荒而逃,衛枕派了馬車在宮門口接他,大將軍同自己府上老僕招呼了一聲,乘車去了太平侯府。


    他在車上卸了盔甲換上常服,頓覺滿身輕鬆,險些沒靠著車壁睡過去。


    大將軍常年征戰在外,肩膀和腰都有點勞損,他回京後不好出城,衛枕幹脆在城內尋了處有溫泉的院子買下來,擴建一番,以供休憩玩樂。


    衛枕算了算時辰,估計他被小皇帝留了飯,大將軍先下車見了阿娘,說了幾句話,老夫人精力不支要去安寢,又被拉到別院,三個大漢赤條條地往溫泉裏一坐。


    大將軍隻留了一個腦袋在水麵上,浸在眉宇見的鋒銳之氣被水霧模糊了起來,他神態稍微柔軟了下去。衛樞肚皮朝天浮在水麵上,在他和太平侯之間飄來飄去。


    衛枕:“我在你院中的海棠下找到了太祖時特發的不記名丹書鐵券,它是從哪來的?”


    衛樞立刻嗆了一口水,大將軍探手把他撈過來順氣:“元德三年,我被先皇流到邊關前他給我的。”


    衛枕掙紮道:隻刻了‘卿恕九死,子孫三死’那種?”


    大將軍“嗯”了一聲:“為了把它埋到海棠底下,我還被翡翠啄了好幾口。”


    衛枕氣結,關注點頓時歪了過去:“先皇這算什麽意思,玩弄完你再給個補償?你能不能長點心,啊?”


    大將軍無可奈何:“……大哥,這是丹書鐵券,多少人家求而不得呢。”


    大將軍:“那年我離京前同他長談過一次,先皇跟我說他看武將已經有尾大不掉的趨勢,奈何現在安定天下還要依仗武將,他做皇帝的時候有我,不需要擔心,但怕他駕崩後——文官不滿武將,新皇一時駕馭不住文官,武將又桀驁不馴,就要鬧出亂子來。我們家木秀於林,所以把鐵券給了我,要不是有它在,我今天哪敢把實情上報。”


    這話乍一聽沒什麽毛病,奈何衛老將軍軍務繁忙,衛枕長兄如父地把他拉扯大,哪還不知道他滿嘴跑馬的德行,遊過去一巴掌扇到大將軍肩頭:“給我把話說全了!”


    衛枕:“什麽叫木秀於林,就給了丹書鐵券?照你這麽說,他是不是更應該給謝元帥?”


    大將軍險些沒被他拍到水底下去,他手忙腳亂的站起來,假裝咳嗽避過了衛枕的視線:“先皇下旨斥我穢亂宮闈在前,然後他把丹書鐵券給了我,問我要不要用——”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朕與將軍解戰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謝執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謝執並收藏朕與將軍解戰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