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永達看得出,馬秀萍和他的想法不一樣,馬秀萍隻想把企業搞紅火,讓利潤年年增加。而他時時處處想到的是,什麽事該做,什麽事不該做。他需要馬秀萍更“人氣”一些,更符合情理一些。而馬秀萍根本不這樣想,在她心目中,效益就是一切。為此,兩個人未免鬧矛盾。


    淩晨兩點多,他們才入睡了。


    第二天一清早,馬秀萍就上班去了。祝永達把家裏收拾了一遍,動手將馬秀萍脫下來的幾件衣服也洗了。他正準備做午飯。馬秀萍打來電話,叫他去西府賓館,她說她要招待市輕工業局的一位副局長,叫祝永達去作陪,祝永達沒有推辭,他下了樓,到了西府賓館。


    馬秀萍請來的這位副局長還不到四十歲的樣子,一張肥臉,塌鼻樑,小眼睛,頭髮油光,一絲不亂。看起來比祝永達年輕,隻是肚子挺得很大,像隻蜘蛛似的。馬秀萍把祝永達介紹給了副局長,副局長垂下眼對祝永達一掃,傲慢地揚起了頭。祝永達對他也是不屑一顧,這些肥腸腦滿的領導,他見識的不少了。飯桌上,還有西安的兩個客戶,生意人的腦子靈活多了,他們對祝永達很尊敬,張口閉口祝先生。馬秀萍談笑風生,喝酒猜拳,揮灑自如,情緒很高漲。那位副局長根本不把祝永達在眼裏放,他借酒撒野,故意在馬秀萍麵前騷情,滿口粗話,肆意挑逗不說,竟然動手動腳了。馬秀萍似乎全然不覺,順水推舟,和這位肥胖的傢夥一唱一和。祝永達看在眼裏,憎惡在心中。他明明知道,馬秀萍是在作戲,是為了達到她的目的而表演。可是,他依舊按捺不住自己。當那位副局長一隻手搭在馬秀萍的肩膀上,給她強行灌酒時,他在地板上唾了一口,罵了一聲流氓,拂袖而去了。


    祝永達回到家中依然怒氣未消,他把茶幾上的那本相冊拿起來摔在地板上。相片溜出來,散得滿地板上都是。這時候,馬秀萍回來了。馬秀萍臉膛通紅,目光像木椽一樣盯住了他。


    “祝永達,你?”


    “我咋啦,我有我的人格,我有我的自尊。”


    “我沒有人格,沒有自尊,得是?在你眼裏,我是什麽人?”


    “他算是啥玩意兒?你叫他當著我的麵那麽下流?你把我當成啥人了?”


    “那是在做生意,生意場上很殘酷,你知道嗎?”


    “我寧願不做生意,寧願回去種我的莊稼也不願意受人汙辱。”


    “照你說,我是心甘情願的?我是在做婊子?”


    “我沒有那麽想。你變了,萍兒,你知道嗎?”


    “不,變了的是你,不是我。”


    兩個人正在爭執著,馬秀萍的手機響了。她接畢電話,給祝永達說:“永達,我現在要去一趟郊縣,晚上可能又要回來晚了,你等等我,咱晚上好好談一談。”


    “你去吧。”


    馬秀萍比前一天晚上回來得更晚些。她打開門一看,祝永達沒有在臥室裏。她站在客廳裏連喊了幾聲永達,沒有人回答。她不知道祝永達幹啥去了,霎時間覺得心裏空空蕩蕩。在客廳裏呆了一刻,到衛生間去放洗澡水。她以為祝永達到街道上哪個餐館裏喝悶酒去了。她知道他有這個習慣。她第二次進了臥室,脫掉外衣,準備掛衣服時才發覺床頭櫃上有一個信封,一看信封上的筆跡,就知道是祝永達寫的,她展開一看,是祝永達留給她的一封簡訊。


    萍兒:


    原諒我,原諒我的不辭而別。你走後,我想了又想,我還是暫時離開西水市為好。我覺得,我在你身旁,不但對你沒有多少幫助,反而會無形中傷害你。我回鬆陵村去了,可能,我更適合於在農村,適合於在那塊黃土地上耕耘。過一段時間,我會來看你的。我希望你不要有更多的想法,也希望你不要太勞累,抽時間去婦幼保健院再檢查一次,算日子,咱們的孩子該有兩個月了吧。我有幾次在睡夢地裏夢見我做了爸爸。


    永遠愛你的永達


    1998年4月26日


    馬秀萍將信連續讀了兩遍。她放下信,呆呆地坐了一刻,突然,她雙手抓住自己的頭髮揪動著,她把頭抵在床上,尖聲喊叫,在床上翻滾……


    馬秀萍不止一次地這麽發作過。當她受到強烈刺激的時候,就控製不住自己,眼前頭出現了少年時受辱的情景:父親撈起笤帚在她的精屁股上抽打,她跳著叫著,用雙手捂住尻蛋子,笤帚就打在了手上。父親和母親都是一絲不掛。父親端起尿盆向母親嘴裏灌,母親躲避著,哭叫著。她記住的是母親那張被扭曲了的、難看的臉,那張臉被鼻涕和眼淚塗抹得如同一張揉皺的爛紙。父親將母親抓起來撂在炕上,他強迫著她,要叫她把他和母親的交媾裝進腦海裏——這是她目睹的人生最醜陋最刺激的一幕。還有田廣榮那禿頂,當她睜開眼睛看時,趴在她身上的田廣榮由於興奮,臉龐上的五官如跳蚤似的亂跳,那禿頂比吹脹了的豬尿泡還亮,似乎一捅就破。最使她不能原諒自己的是,她竟然用一隻手臂攬住了田廣榮那粗壯的腰,很貪婪地將他向自己的肉體中按。這個鏡頭一閃上來,馬秀萍就在自己的頭髮上揪,在自己的身上捶。甚至用頭在牆上撞。少年時的不幸和災難仿佛是流淌在血管裏的一種物質,她恐怕到死也剔除不掉了。


    當她如此發作的時候,祝永達就抱住她,用好話撫慰她。他根本不知道她有多痛苦,他無法體味,跌入精神深淵的她是多麽難以拯救呀!


    事後,她又陷入了無邊的傷感,她責備自己,不該把自己的痛苦轉嫁給祝永達,讓祝永達為她而擔憂。


    衛生間裏,水龍頭中的流水比窗戶外邊的月光更清澈。馬秀萍發作之後,和衣躺在床上,她沒有去洗澡。她擦幹了淚水,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的月光,月光如同雪花一樣輕輕地飄落而下。馬秀萍孤零零地摟住了膀子。


    在鬆陵村,在這個月夜,祝永達躺在自家的炕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睡。他把帶在身上的和馬秀萍的合影拿出來,捂在心口,眼睛一閉,淚水就流下來了。


    如果說,馬秀萍是一隻花瓶,這隻花瓶被打碎了,打碎花瓶的是馬生奇,是田廣榮,也是他祝永達。馬秀萍的開朗、開通、敢作敢為在祝永達眼裏已經成為不檢點甚至放蕩不羈了。他用懷疑的目光審視馬秀萍的夜不歸宿,審視她和諸多官員、生意人和三教九流的交往,審視他們的頻頻舉杯和輕歌曼舞。他甚至懷疑她行為不檢點,給他戴上了綠帽子……一想到這一點,祝永達就心口發痛,痛苦得要死。在他看來,女人一旦變壞,什麽事也幹得出來的,給人解一次褲帶和解十次褲帶是一樣的,被一個男人睡和被十個男人睡也是一樣的。放蕩是女人的一種病,就像支氣管炎、高血脂、高血壓一樣,隻能控製,很難根治。祝永達在一本書中看到,很“體麵”的城市女人給自己定下了這樣的道德底線:擁有十幾個或幾十個男人,而在同一天或同一個時辰不和幾個男人上床。這就是道德!莊稼人祝永達是很難接受這樣的道德觀的。他要求女人絕對忠貞於他,他要求馬秀萍做賢妻良母。


    使祝永達最窩火最覺得屈辱的是,他有了這種感覺有了這種想法,卻不能說出來,反而讓自己承認沒有這些事。眼不見為淨,自己騙自己。一方麵,他責問自己:為什麽不在馬秀萍跟前說出來?一方麵他又囑咐自己:萬萬不能那麽說。說那樣的話無疑等於用刀子殺馬秀萍。他又責備自己太小心眼兒,太卑鄙。他不該對馬秀萍有任何懷疑:她是愛他的,絕對愛他。她的名字永遠不會和不貞、放蕩聯繫在一起的。馬秀萍絕對不是自輕自賤的女人。懷疑馬秀萍就等於否定自己,可既然馬秀萍不將擁有他作為一種自豪一種榮耀,他就沒有一點兒價值可言了。自我折磨一陣子,他又開始回憶他和馬秀萍度過的美好時光,回憶三次在鬆樹下相遇的情景。


    然而,有口痰沒吐出去,喉嚨眼裏總覺得塞了個什麽東西。他在心裏說,他說給自己聽:愛她,永遠愛她。


    祝永達幹咳了幾聲。他心裏憋悶得慌,突然,他大叫一聲:“啊!”他那一聲喊叫將窗戶紙上的月光震得碎成了片,紛紛向下跌落。


    隔壁房間裏的呂桂香被驚醒了。她爬起來高聲問:“永達,你咋啦?”


    祝永達說:“你們睡吧。沒事,我做夢哩。”


    呂桂香不知兒子做了怎麽一個噩夢,叫聲竟然那麽寒心,傷心,揪心。


    三十五


    鬆陵村的田家祠堂竣工了,第一次拜祖的儀式定在了一九九八年農曆九月九日,重陽節那天。


    老田家祠堂有上殿和下殿兩座大房,東西各有五間廈房,占地十三畝,解放後做了鬆陵村的小學,後來,小學擴建,田家祠堂就被拆掉了。新建田家祠堂是田廣榮的動議,他不做村支書之後常去田姓人家走動,一經他鼓動,田姓人家一呼百應,異口同聲:重建田家祠堂。建祠堂等於重新豎起了宗族的旗幟。打著這麵旗幟,田廣榮是最有號召力的,原因是他輩分最大,最受家族裏人的尊重。鬆陵村兩千多口人中,田姓人家占百分之六七十。田姓人家一聽要建祠堂,便奔走相告:有了祠堂,就有了宗族的標誌了。如今誰也靠不住,隻能靠宗族裏的人相互照應,不少莊稼人都有這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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