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你算上不就是兩個人了嗎?”


    馬秀萍那期待而渴望的目光幾乎占據了整個房間。祝永達渴盼的就是那目光,那飽含情意的目光比任何語言都真誠,都可信。兩個人都沒有再說什麽。四目交投於一瞬間,他們的默契仿佛成熟了的蘋果一樣落了地。馬秀萍慢慢地偎過來了,她將頭靠在了祝永達的胸脯上:“永達哥,不要離開我,好嗎?”祝永達看著她那略帶羞澀的臉龐,看著她那甜蜜蜜的眼睛,抱住了她。


    二十九


    在一陣又一陣的鞭炮聲中,田廣榮的樓房開始架樓板了。田廣榮是鬆陵村第一個蓋樓房的。祝永達出走後,田廣榮第二次當上了村支書。田廣榮這一次當支書是由鄉黨委書記李同舟主持鬆陵村的黨員大會民主選舉出來的。四十二名黨員參加了黨員選舉會,四十名黨員給田廣榮投了贊成票。這四十二名黨員中,三十五名黨員是田姓。選舉之前,田廣榮早就吩咐田水祥給田姓人家的黨員通了氣。這些將田廣榮叫做二哥、六爸或三爺的田姓黨員一聽田廣榮又要上台了,大都當麵給田水祥允諾:“告訴三爺,我投他的票。”“給六爸說,他當支書田姓人沒說的。”“鬆陵村的事就要二哥幹。”其實,選田廣榮當支書和選田家的族長差不多。而李同舟在會上說,鬆陵村的這次民主選舉是勝利的,讓每個黨員充分發揮了民主權利。不知道是李同舟不摸底細,還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再次當了村支書的田廣榮沒有虧待他的兄弟、侄兒和孫子們,他在“七一”和元旦前夕,兩次召開表彰會,給投了贊成票的以優秀黨員的名義給每人獎勵了一百元的獎品,算是回報。這一次,田廣榮冠冕堂皇地當上了村支書。支書蓋房不像其他莊稼人需要事事操心,隻要他一句話,木材、水泥、鋼材、石灰、磚瓦就有人給他拉到工地上來了。給他負責施工的是水泥廠裏的一名副廠長。


    按照農村裏的習俗,架樓板那天,田廣榮在家裏擺席招待客人。席棚早已搭好了,禮簿設在席棚外麵。給田廣榮賀喜的有各村的村委會主任和村支書、鄉辦村辦企業的領導,鄉機關的幹部幾乎全都出動了。各村的幹部和鄉辦村辦企業的領導納的禮金最重,少則一百元,多則二三百。田支書蓋房,村裏人不敢不表示,禮再輕也得買一條十幾塊錢的被麵,買不起被麵的莊稼人手裏攥著三五塊錢縮頭縮腦地進了田廣榮的門,他們給執筆的村委會會計說,隻要寫上他們的名字就行了,他們表示不吃這一頓飯。搭在腳手架上的花花綠綠的被麵和顏色各異的布料已把樓房四周蓋嚴了。田廣榮叼著一支煙,站在院子裏,招呼前來祝賀的客人。鄉長鄭援朝他們幾個到了以後田廣榮給管事的說:“開席。”在給田廣榮賀喜的隊伍中沒有祝永達,這會兒,他正在西水市。假如,他發現,用在田廣榮樓房上的那六根鐵管子就是他負責人畜飲水工程時丟失的,他將很吃驚:田廣榮嘴上不是說要追查到底嗎?他貪汙了,也可以說是盜竊公家的東西,嘴上依舊說得那麽好聽!


    坐第一輪席的當然是鄉政府的幹部和各村各企業的頭兒。第一輪席坐畢,田廣榮給田水祥說:“你把鄉上來的領導和各村的支書領到村委會去休息,給他們找幾副麻將,叫他們自個兒玩去。”田水祥說:“你放心,我會安排好的。”田廣榮第二次當了村支書後,馬誌敬辭職不幹了,他的兩個兒子還沒有結婚,他需要錢,作為地地道道的莊稼人,他除了在土地裏刨錢,沒有其他能耐。他思慮著進雍山,承包被人撂下的山莊。會計祝萬良頂替了馬誌敬這個角色。田水祥被提到村支部當了副書記,這全是田廣榮一手安排的。田廣榮明白,如今搞基層工作,離不開田水祥這樣的二桿子貨。田水祥是惡人的菜,好人的害。在惡人麵前,他十分順溜,百依百順;在好人麵前,他耍不盡的威風,施不盡的手腕。村裏最棘手的就是收糧收款。田廣榮重新上任的第一年,隻向農民收了百分之五十的提留款,餘下的百分之五十由村辦水泥廠給墊支。雖說水泥廠已是一個爛攤子,年年虧損,可田廣榮有辦法貸來款,他以水泥廠的名義貸款給莊稼人墊支提留款。村民們不管你錢是從哪裏弄來的,隻要當時不掏錢,就說你好,這種心理狀態田廣榮是摸透了的。既然自己不掏錢,村裏人就說田廣榮的支書當得好,比祝永達好。當了村支書以後,田廣榮把水泥廠的事全都推給了廠長田興國了,他算是甩脫了一件爛包袱。而田興國也有自己的小算盤:企業再爛,一個廠長養得起,他酒席照樣吃,小車照樣坐,歌廳照樣逛。


    第二輪開席沒多久,出事了:淋石灰的坑裏淹死了一個娃娃。第一個目擊者是田水祥。田水祥將那一幫人安頓好之後從村委會急急地回來照料這邊坐席的客人,田水祥不想多走路就繞到席棚後麵去,想從後麵順著牆根進門。淋石灰漿的坑就在牆根下,他想繞進門就必須從這坑前經過。田水祥無意中向坑中一瞅,隻見石灰水中漂浮著一個小娃娃,田水祥失聲吶喊:“誰家的娃娃?誰家的娃娃掉到淋灰的坑裏去了!”坐席的人一聽田水祥的喊聲失了調,一聲比一聲緊張,一聲比一聲恐怖,放下筷子湧出了席棚。他們擠到這坑前,手忙腳亂的,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候,田得安掂來了一把木梯,他將梯子下到坑裏去,人順著木梯下去,把娃娃抱上來了。娃娃已經渾身冰涼,沒有一絲氣息了。趙烈果和田玉常擠進人群中一看,兩個人嚇得臉色白如灰漿,趙烈果叫了一聲拴娃,立時昏倒在地。這娃娃是趙烈果姑家表弟的兒子,才兩歲半。是趙烈果將娃娃帶到鬆陵村來看管的,他們坐席時,娃就在跟前,娃隻吃了兩口菜,要出去玩,趙烈果讓娃出了席棚。圍在四周的人說,趕快把娃向醫療站抱。田水祥從田得安手裏接過娃娃,抱著向醫療站跑。田玉常、趙烈梅和薛翠芳在後麵緊攆著。


    娃娃抱到醫療站,祝正平用聽診器聽了聽,搖了搖頭。田水祥還在問:“有救嗎?”祝正平說:“沒事了,沒一點兒事了。”趙烈梅一聽,抱起娃娃,放聲大哭。田玉常失去了常態,他抓住祝正平的手臂不停地搖動:“祝醫生,救救娃吧!”


    田廣榮從院門裏出來一看,坐席的人都從席棚裏出來了,他問管事的是咋回事?管事的說:“有一個娃娃掉到淋石灰的坑裏了。”田廣榮問:“是誰家的娃娃?”管事的說:“還不知道。”田廣榮說:“沒事沒事,大家進去吃飯吧,喝好,吃好。”等坐席的人進了席棚以後,田廣榮將管事的叫到一邊訓斥:“你看你,是咋招呼客人的?不就一個娃娃麽,大驚小怪啥?”管事的說:“田水祥喊了兩聲,人就亂了。”田廣榮說:“這二桿子,連個輕重緩急也分不清,今日個的大事就是我待客。”田廣榮叮嚀管事的坐下一輪席時千萬不要亂套。管事的連聲說:“田支書放心,田支書放心。”


    薛翠芳第一個從醫療站回來了,薛翠芳邊走邊擦眼淚。進了院門,幾個婦女圍住薛翠芳問娃娃咋樣了?薛翠芳隻是不停地抽泣。那幾個婦女已知道是咋回事了,她們不再問了,圍攏著薛翠芳嘆息,薛翠芳擦了擦眼淚說:“多乖的一個娃娃呀!咱真是造孽了。”


    等第二輪席坐畢,田廣榮給田水祥說:“叫馬子凱把曲子隊裏的人召集一下,在院子裏念幾段曲子。”田水祥說:“你看不念行呀不?”田廣榮說:“不行,要念哩。”田水祥說:“那娃娃被石灰水嗆死了。”田廣榮說:“娃娃嗆死了和我蓋房有啥相幹?你叫去,快去叫馬子凱。咋能掃我的興?”田水祥不敢強嘴,他拔腿去叫馬子凱。


    坐畢第一輪席,馬子凱就回家了,他新買了一本《容齋隨筆》,正在翻看《朱梁輕賦》那一篇,田水祥來叫他去給田廣榮念曲子。馬子凱還不知道娃娃被嗆死的事,他說:“人怕是難組織到一塊兒。”田水祥說:“有幾個人叫幾個人算了,田支書已經發脾氣了。”馬子凱以為田廣榮是給他發脾氣的,他說:“你去給他說,我身體不好。”田水祥說:“子凱叔,你不去,我交不了差,你硬撐著去給念幾段子。”馬子凱不樂意給田廣榮湊熱鬧,在馬子凱的眼裏,現在的田廣榮已經不是原來的田廣榮了。那時候,田廣榮能夠堅持公道,有給老百姓辦事的熱情,是個正人君子。這幾年來,他變了,變得不像莊稼人了,尤其是田廣榮的以權壓人,濫施yin威使他很反感。他說:“水祥,你去,我喝幾口茶一會兒就來了。”


    馬子凱隻叫來了五個人。攤子鋪開時,第三撥客人已坐畢了席。他抱起三弦,撥動了絲弦,曲子開念了。盡管樂器沒有上齊,那悠揚的曲牌聲依舊如同三月天一樣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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