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舉目無親的祝永達站在西水市的街道上,他一旦想起馬秀萍,即刻想去見她,見了馬秀萍怎麽說呢?說他被人打垮了?說他主動逃逸了?說他是到這個城市來闖蕩?說他為了和她一起幹事業?他覺得,所有的理由都很脆弱,隻有慘敗感是實實在在的。他想了又想,覺得還是暫時不要去見馬秀萍,等他在這個城市站穩了腳跟以後再說吧。他被過往的行人擁擠著,推搡著。他看著喘著粗氣般的一輛又一輛汽車,看著鱗次櫛比的樓房,看著匆匆忙忙的行人,對城市沒有親切感。既然來了,他就不能退回去,他要嚐嚐在別人的天空下生活的滋味。


    他來到了經一路。這是一條食府街,各類吃食都有。走過那些賣烤肉的、賣燒雞的、賣海鮮、賣羊肉泡饃的食鋪,在一家賣扯麵的小攤子裏他找了一個座位,花了一塊錢,要了一碗扯麵和麵湯。肚子雖然很餓,他吃得並不猛,斯斯文文的,邊吃邊左右而顧,看看,他要看看這些賣吃食的人是怎麽做生意的。一碗麵條下了肚子,他覺得還欠一點,可是,他不能再吃了,他要節省,他身上帶的錢很有限,他來到這個城市是掙錢的,不是花錢的。他又要了一碗麵湯。老闆很胖,絡腮鬍子,五十歲左右,一看就知道是個莊稼人坯子,他吩咐夥計給祝永達舀麵湯時很不高興,麵部帶著討厭而鄙夷的神情。麵湯要來了,祝永達卻沒有喝,老闆的眉眼把他的肚子填飽了,他很討厭那些有幾個騷錢就紮勢擺譜的莊稼人。


    出了經一路,向南一拐,祝永達進了經二路。


    在一條小巷道的拐角上,有兩個要飯吃的。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身子曲成了籠子圈,頭顱幾乎著了地,隻看見稀稀的飄動的白髮和發黃的頭皮。另一個算是個殘疾人吧,從麵目看,是個成年人,可是,坐在那兒的模樣像個兒童。他的一條腿從膝蓋以上斷了,裸露的斷茬兒一動一動的,看起來很瘮人。另一條腿還沒有高粱稈粗,那細細的腿從脊背上曲過去,搭在肩上,而且,腳朝後長著。祝永達看了一眼就想吐,那殘疾人的樣子有點可怕。他已經走過去了,又回去,將五毛錢扔在了殘疾人跟前的鐵罐子裏。那殘疾人半眼也沒看他。


    他從經二路的東頭走到了西頭,他發覺,沒有他可幹的什麽活兒。他並沒有灰心,繼續向南走,過了渭河橋,到橋南去了。橋南是工業區,正在建設之中。傍晚時分,他來到了一家建築工地上,他想,在這個城市,適合他幹的,恐怕隻有做小工了。他找到了工頭,問那工頭,能不能叫他做小工。工頭看看他,眯起一隻眼問他能幹什麽,他說和漿、搬磚、運料,體力活兒他都能幹。工頭說,你幹三五天先看看。他就問:“幹一天多少工錢?”工頭眉毛一挑:“你事還沒幹,先問工錢?”他說:“我就是為了掙錢才幹活兒的。”工頭說:“幹得好,一天八元。”他說:“幹得不好呢?”工頭說:“幹得不好就走人。”他說:“好,我幹。”工頭把他領到了一個油氈搭起來的工棚中,指了指地鋪說:“你就睡那兒。”他一看,地鋪上撂著幾十床髒得分不清是什麽顏色的被子,每個人身底鋪著裝水泥的牛皮紙和破麻袋。已是初冬時節了,晚上沒有被子不行。祝永達走出了工地,他到街道上的勞保商店裏買了一床糙綠色的行軍被抱回來了。他將被子撂在地鋪上,從工地上拾了幾張牛皮紙鋪在了身底下,用一張牛皮紙將一塊磚頭包住,當做枕頭。打好地鋪,他走上了街道。


    夜幕像一把傘撐開在天空,電壓不足的路燈將街道照得發紅。祝永達轉了半天,肚子也餓了,又去吃了一碗扯麵。吃罷飯,他無心在街道上閑逛,就回到了工棚。


    吃罷飯的民工有的蹲在地鋪上吃煙,有的已經鑽進被窩裏睡覺了。他問睡在他旁邊的民工是哪搭人?民工說是隴縣人,他又問這裏有沒有鳳山人?民工說有一個,民工右手朝西頭一指,給那中年人吆喝:“嗨!牛拴娃,這裏有一個你們鳳山的鄉黨。”他一看,被叫做牛拴娃的不就是被鄉政府開除了的牛曉軍嗎?牛曉軍打量了他幾眼,似乎不相信他也是來做小工的。大概因為他的神情,他的麵容,他的穿戴還不像民工。牛曉軍說:“這裏的工頭心黑得很,一天要幹十幾個小時,你能撐得住嗎?”他笑了:“我也是莊稼人,還怕吃苦?”牛曉軍說:“我看你像鄉政府的鄉丁。”他也笑了:“那些人不叫鄉丁,叫幹事。”牛曉軍說:“叫啥都一樣,不是他們逼著要糧要款,我能出來受這份洋罪?”他說:“也不能怪他們,任務完不成,他們無法交差。”牛曉軍說:“你不要替他們開脫。”祝永達說:“不是我替他們開脫,他們的兄弟姐妹也都是農民,他們未必願意那樣幹。你在鄉政府工作過,對這些人最清楚不過了。”牛曉軍似乎要把一肚子的冤屈和滿腔的憤恨給他訴說、發泄。他給牛曉軍遞了一支煙說:“咱明天再聊吧。”


    躺在冰涼的地鋪上,祝永達怎麽也睡不著,冷風從油氈的破洞中灌進來,身上如同澆了冷水一般,他凍得在被窩裏縮成了一團。地鋪上的三十幾個民工都已入睡了,沉重的體力勞動使他們十分疲累,哪怕身底下是冰碴,是棗刺,是鋼針,也能睡得著的。他們的肉身子似乎是木頭,是爛泥,冷風吹不動,寒氣逼不醒。他們一旦躺在被窩裏就什麽事也不願意再想,思想會使他們無奈而痛苦,隻有停止思想,讓大腦裏一片空白,他們才能輕鬆一點。睡覺對他們來說是人生莫大的幸福,哪怕睡著以後被凍死也罷,他們也算是幸福的。祝永達坐起來,披上衣服,抽了一支煙。從明天起,他就是這工地上的一個小工了,不再為鬆陵村的事情去操勞,他已擺脫了使他難以安寧的工作。他甘願在這兒吃苦,身體累一些不要緊,心裏能相對輕鬆一點就好了。有多少莊稼人和他一樣整天揮動著農具,整天泡在汗水裏,他們沒有怨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就這麽把自己一生打發了。


    祝永達是在睡夢地裏被喊起來的。他看看表才六點二十分。工棚裏的民工都起來穿戴整齊了。他們拿上碗筷要去吃早飯。祝永達出了工棚一看,天上的星星雨點似的向下滴落,天藍得跟他黎明前做過的睡夢一樣,冷風迎麵撲來灌進了他的領口,他不由得抖了抖。他跟著民工進了工地臨時搭起的灶房中。沒有碗筷,睡在他隔壁的民工從食堂裏給他要了一隻粗瓷碗一雙筷子。早飯是一塊饅頭,一碗稀飯,沒有菜。民工們端著稀飯,捏著饅頭蹲在灶房四周糙糙地吃了飯,七點鍾就上了工。第一天的城市生活從這個建築工地上開始了。


    祝永達的工作是用架子車給攪拌機跟前拉運沙子和碎石。他拉著那輛架子車一刻也不停地向攪拌機跟前拉運,他將身上的毛衣脫了,隻剩下一件單布衫,汗水還是不停地流。他被那旋轉的攪拌機逼著,機器一樣地工作,一天下來,已是累得不行了。那攪拌機一天要吞進去幾十方沙子和碎石,這些沙子和碎石是一杴一杴從他手底下經過的,他的體力、他的激情被那攪拌機一抬嘴就吞下去了。本來是兩個人的工作,黑心的工頭叫他一個人幹。他趴在地鋪上,不想去吃飯。鄉黨將他喊起來了,鄉黨問他能不能撐得住?他說行,行呀。再累也要堅持下去的,這才是開頭。


    幹過一個禮拜之後,祝永達似乎已經習慣了,他完全可以耐得住的。讓他受不了的不是苦累的活兒,而是那個工頭。站在民工麵前的工頭儼然皇帝一般威嚴,動不動就罵人,把民工不當人看。祝永達總想找個機會治一治那工頭,這是他思謀了幾天的事情。終於有了一個機會,那天,工頭來了,他站在攪拌機跟前正看著。祝永達將一架子車碎石頭倒下,架子車落地的時候,他從車轅裏出來,故意捏住一根車轅,將空架子車向後一推,那輛架子車的車輪就從工頭的腳上碾過去了,工頭的腳肯定被碾疼了,他幹叫了一聲,雙手捏住腳,在地上轉了個圈子,瞪著祝永達罵道:“你×眼睛瞎了嗎?”祝永達說:“你再罵一句,罵呀!”祝永達放下了架子車,握著拳頭向工頭跟前逼去了:“你說誰是×眼睛?”工頭一看祝永達冒火的雙眼和緊握的拳頭,不敢再張嘴了。祝永達說:“你×眼睛才瞎了,站也站不到地方上去。你以為你是皇帝,得是?你放明白點,不要把牙齜得跟死人腳後跟一樣,你和我一樣也是莊稼人,看你那樣子?就隻知道欺負民工?”工頭看看他,一瘸一拐地走了。祝永達知道,這些人以為他們有錢了,就可以頤指氣使,為所欲為了,認為錢就是橇槓,把什麽都可以撬動。他不願意和工頭講道理,這些人不認道理隻認錢。祝永達覺得出門在外就得有點二桿子勁,像馬秀萍說的那樣,要硬氣。工頭這樣的人,不怕道理,就怕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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