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縣委大門,祝永達想了想,去了縣廣播站。他找到廣播站的一個姓李的記者,將鬆陵村發生的事說了一遍。這個年輕人一聽,非常激憤,當即要去鬆陵村,祝永達就和李記者一同回來了。


    李記者一口水也沒喝,就開始採訪,他將挨打的人一一採訪之後,還採訪了幾個在現場的村民,一直忙到了天擦黑。祝永達被年輕人的敬業精神和敢於主持公道伸張正義的行為感動了。李記者臨走時,給祝永達說:“我回去連夜趕稿子,明天就可以拿出來。”祝永達拉住記者的手,連聲說感謝。他想,有記者支持他,他非給鬆陵村人討個說法爭口氣不可。


    過了一天,祝永達打電話問李記者,稿子寫出來了沒有。李記者在電話中說,稿子連夜就寫出來了,領導不但不叫在縣廣播站播放,而且還叫他不要向省內外任何一家媒體投送。祝永達問李記者:“這是咋回事?”李記者說:“新聞是黨的喉舌。新聞報導有嚴格的審查製度,不能違犯。”李記者深表惋惜,希望祝永達能理解他的難處。祝永達說他能理解的。祝永達放下電話又去找李同舟。不幹了,堅決不幹這村支書了,他的主意已定。


    回到家,站在自己當年栽的那棵泡桐樹下,祝永達呆呆地看著。就鄉機關幹部打人這一件事,他召開了幹部會。在會上,生產隊的幹部大都支持他去告狀,以被打的農民的名義去告。連田水祥也站出來拍胸膛:一定要為鬆陵村的莊稼人出這口惡氣。可是,馬誌敬堅決反對。這個老老實實的莊稼人有他自己的道理:告不贏,而且會勞民傷財。他勸大家息事寧人,咽下這口氣算了。祝永達後來表了態:如果被打的這些人願意為自己扳回這個理,黨支部和村委會就支持,就出頭露麵幹這件事。散會後,祝永達動手寫了一封材料,他拿上材料去找田得安、田三、田根根的女人和祝萬倉。田得安一聽,要告鄉機關幹部,頭搖得跟貨郎鼓一樣:“算了吧,狀我是不告了,咱就權當叫騾子踢了狗咬了。”祝永達說:“你怕啥?”田得安說:“咋能不怕呢?除非我不在南堡鄉活人。咱一個莊稼人能告贏鄉幹部?笑話。”祝永達說:“就叫他們白打了?”田得安說:“白打了就白打了,咱挨得起。”祝永達說:“你看你,啥時候變成這樣子的?”田得安說:“不是我一個是這樣子,人家有權有勢,咱害怕。給你露個底,連你爹也給有權有勢的人下過跪。”祝永達一聽,急忙問:“我爹是咋回事?”田得安就把祝義和交豬下跪的事說出來了。祝永達聽罷立時心涼了半截。他去找田三簽名,田三說:“兄弟,你的情我領了,這個名我不簽,我隻有一條好腿,難道你忍心叫我兩條腿都斷了嗎?”他又找到田根根的女人,他將狀告內容念了一遍,這女人倒是願意告狀,就是不願意簽她的名字,她問祝永達:“胡捏一個名字行呀不?”祝永達苦笑一聲:“明明是你自己挨了打,為啥要胡捏個名字呢?”他當然明白,這女人也是害怕。他沒再去找祝萬倉和其他幾個人。祝永達對這幾個莊稼人看亮清了,他不能責怪他們懦弱,他們之所以不能剛巴硬氣地做人是有諸多方麵的原因的,包括他的父親在內。不是他們的腰杆軟,挺不住,而是他們一旦挺直就要挨打。本來,祝永達還想挺身而出,去和李同舟較量,以他個人的名義上告程伍強他們,他在幾個被打的農民家裏走了一趟,聽了聽他們的口氣之後,他泄氣了,覺得,沒有那個必要了。就是他贏了,又能怎麽樣?也許,程伍強會被調離南堡鄉,可是,到了其他鄉,他照樣可以當副鄉長,或者由此而成為鄉長。況且,不是告贏了狀就能使莊稼人挺直腰杆做人的。連他自己也有了強烈的慘敗感,莊稼人心裏有多麽難受,多麽委屈,他能體諒到。對於鬆陵村的莊稼人來說,有他祝永達和沒他祝永達是一樣的。祝永達當支書和李永達王永達當支書是一樣的。


    泡桐樹上幾片肥大的葉片飄落而下。呂桂香連叫了他兩聲,他仿佛才從夢中醒過來。母親叫他吃飯。他苦笑了一聲,走出了泡桐葉子遮出的陰影。


    二十七


    清早起來,祝永達就離開了鬆陵村。走在村口的那棵白皮鬆下,他不覺抬起了頭,鬆樹上的枝丫貼在冬日裏灰暗的天空上,顯得寂然而孤傲,愁眉緊鎖般的針葉上挑著一點亮光,祝永達默默地向鬆樹告別,他反覆思考過,除了出走,別無選擇。即使他不能給鬆陵村的老百姓辦點實事,也不能助紂為虐,坑害老百姓。盡管,他給他的出走尋找了足夠的理由,心裏還是不踏實,他覺得,有一種很強烈的失敗感,他被打敗了,也可以說是不打而敗。他不敢回頭去望,他知道,父親正站在院門外目送著他。當他告訴父親,他要離開鬆陵村的時候,父親一句話也不說,隻是看著他。父親嘆息了一聲,父親說:“當初,你要參加黨,我不好阻攔你,你說你為了自己;你當支部書記,我也沒阻攔你,你還是說,你為了你自己。如今,你在鬆陵村站不住腳,你要走,你仍舊說是為了你自己,叫我咋說呢?你出去走走也行。不過,你的脾氣不改一改,恐怕幹什麽事都很困難。”當然,他在他那個位置上賴著不走並不困難,隻要和田廣榮、李同舟他們一個鼻孔出氣,走一條道兒就行了。他不願意那樣做,才辭了職離開的。他沒有給父親說得很明白,他隻是說,他一旦落腳在哪裏,就給父親來信。不是田得安告訴他,他真不知道父親曾經受過羞辱。他隻能替父親不平,替父親難過。他看著父親佝僂的腰身,消瘦的臉龐,心裏發酸了:他活到什麽時候,父親才不再操心呢?他不願意和父親多呆些時候,是因為父親的形象,父親的言談,父親的氣息時時刻刻動搖著他出走的念頭。


    祝永達看著從鬆樹下伸出去的那條灰白而堅硬的鄉村土路,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清晨冰涼而清新的空氣,昂起頭走了。


    聽見後麵有自行車的響動聲,祝永達沒有回頭。他知道,從這條路上下來的必然是鬆陵村人,他靠路右邊走了走,好讓自行車從寬暢處過去。不是他沒有臉麵見鬆陵村人,他覺得,他對不起鬆陵村人,鬆陵村人需要他站出來替他們說話,需要他在前麵替他們頂著。副鄉長程伍強在鬆陵村暴打莊稼人之後,他和李同舟談過幾次,李同舟反而批評他,說是由於他工作無方而造成的。李同舟以權壓人,他和李同舟有什麽理可講呢?


    祝永達剛讓開道,自行車騎到他跟前剎住閘,從自行車上跳下來的是趙烈梅,趙烈梅把自行車橫在了他麵前。


    “永達,你要到哪搭去?”


    “西水市。”


    “我去找你,你娘說你走了。”


    祝永達看了趙烈梅一眼,這女人不知道是由於騎自行車騎得太快,還是由於太激動,臉麵漲得通紅。


    “你是來攆我的?”


    “是呀。”


    “攆我幹啥呀?我去西水市開兩天會。”


    “還哄我?你娘給我說亮清了。走了就走了,沒有啥不光彩的,哄我幹啥呀?得是還怕我纏你?”


    祝永達苦笑一聲:“哪能呢?”


    趙烈梅從自行車後座上取下來一個小布包兒:“拿上。”


    祝永達看了一眼,沒有伸手。


    “這是我種上麥以後給你織的一件毛背心,你把它帶上。”


    趙烈梅把毛背心從小布包裏取出來抖開,叫祝永達看了看顏色和式樣,又裝進去了。清晨的田野上極其靜謐,天地間遼闊而空曠,遠遠近近不見一個人影,趙烈梅滿懷柔情看著祝永達,她的淚水汪滿了眼眶。祝永達接過小布包,不敢正眼看趙烈梅。趙烈梅不再說什麽,她一隻腳踩在自行車的腳踏上準備走,祝永達按住了自行車的車頭。


    “忘了我吧。好好過日子。”


    “……”


    “不要和你姐鬧了,他們也是活得不容易。”


    “我姐給我賠了情。”


    “你真好。”


    “世上的人都沒有你好。”


    趙烈梅抓住了他的手從自行車的車頭上取了下來。她調過自行車,跨上去,向鬆陵村蹬去了。祝永達眼望著趙烈梅的背影消失在薄薄的霧靄中。這女人對他太好了,確實是太好了。她這種不求回報的愛,使他一輩子都會負疚,她對他的癡情使他覺得活著無比美好,人生無比美好。如果人世間沒有趙烈梅這樣的女人,不光是男人的缺憾,就連男人頭頂上的天也會缺了一方的。女人啊女人,當女人狂熱地愛上一個男人的時候,不要說海枯石爛心不變了,這愛就像用刀子刻在了她的心上,要挖去那個愛字,除非把她的心摘下來,叫她死。這就是感情!趙烈梅的這份感情使祝永達覺得溫暖無比,也十分痛苦。祝永達用十分感激的目光看趙烈梅時才發覺,也許因為愛,使趙烈梅像得到雨水滋潤的春天一樣變得更美了,她是他走到天盡頭也不可能忘記的一個最好的女人。祝永達不由得熱淚盈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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