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上午,我記起了過去的很多事。我記起了小時候我曾自己做過桃子汽水。我買了一袋汽水粉,用涼水稀釋,驚人的是,味道跟商店裏賣的一模一樣!那是一個晴朗柔和的五月天,我跟妹妹還有我們的狗喝了個痛快,那感覺就像一個節日,真正美妙的則是這個節日隻有我們三個獨享。在相當程度上,我牴觸成人世界,甚至懷著隱約的憎恨。妹妹和狗則是我強迫的同盟。以後我每當在什麽地方讀到沙司汽水,就會想起當年的自製汽水,那桃子的味道又沖又假,甜絲絲的,又被自來水的漂白粉氣味給激的格外強勁。兩年後,那隻狗死了。生前它總跟自行車搏鬥,每當我故意騎得飛快,它都會懷著某種深沉的憤怒咆哮著衝撞過來。生活在當時就是無窮無盡的委屈,無窮無盡的節日。有一年冬天,瀋陽的雪下的特別大,早上我沿著街上齊腰深的雪道去上學,激動得微微發抖,那感覺就像走向一個剛剛草創的純白世界。


    如今,我已經37歲了。寫下這個數字真是艱難。我簡直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以便回到26歲。你不明白你的生活為何就像一棵被方便麵工廠捉住了的蔬菜,被滑稽的脫去了水,裝進了小袋子。


    我渴求著什麽不同尋常之物卻一度一無所獲。在這些迷惘的上午,我尋找著某種能給生命本體帶來撫慰的事物。後來,不再有“叮”的一聲,我非常遲緩的想清楚了那是什麽。某一天我意識到它是我在9歲那年夏天曾懷著孩童的敬畏之心觀看過的一場暴雨。前一天,電台預報說有颱風,可是沒人在意,東北怎麽會有颱風呢?可是那天早上,颱風來了。我把臉貼在玻璃窗上,看到天色暗如午夜,驟雨癡狂,仿佛天上有一座海洋正在不停的傾瀉,而樹木被一種狂暴的力量攫住並反覆抽打著大地。它讓我入迷了。我走出門,就像在第一排觀看上帝的演出。如今,我意識到這暴雨格外漫長,而我從沒離開過。


    @秋水


    卡蒂埃-布列鬆有個“決定性瞬間”的說法,指的是最佳照片可以敏捷地抓住恰好出現的瞬息光影,無論是輪胎還是水窪,或者一個跳躍的人,在此時都各得其所,顯露出非比尋常的意義和美。我想這驗證了萬事皆有靈光,或者說可以顯露出本來麵目。我見過的最美瞬間是在小說《追憶似水年華》中,一個小男孩久久地凝視著一棵李子樹,發現它的繁花中有著這世界的全部真理。村上春樹則說,年輕時有一天他坐在棒球場的看台上,一隻球正在飛過來,突然間一個念頭從天而降,他決心當一個小說家。這是他人生的決定性瞬間。我不是很相信這個細節,因為村上不是個始終誠懇的作家。不過就個人體會而言,我相信決定性瞬間確有其事,的確存在著某些格外玄妙而與眾不同的時刻,使我感到自己是在真正的活著。


    概無例外的是,那些瞬間總是關於自由的。倘若說自由是男性最深的春夢,那麽我想這夢常常難得真切,關於它的種種幻想往往隻能在鋼一般灰色的天空下慢慢消弭罷了。隻是在一些罕有之時,你才能感到那種甦醒的力量,好像有一頭熊鑽進了你的身體而春天正在匆忙趕來。


    有一次,它發生在了足球場上。我中了好運道,帶球晃過了一個人,發現前麵有大片的空間而我的步伐恰好毋需調整即可加速,於是我跑起來,撞向自由。一陣陣微風吹拂著蒙了汗水的皮膚,而我跑得如此迅疾,以致於身後對手的那一聲聲沮喪的咒罵都被耳邊的風聲吹淡了。你知道那感覺異樣得讓人不安,又令人愉快,你突然間信心滿滿,再無羈絆,好似將永遠地跑下去,不能想像有什麽停下的理由。對手正在迫近,你卻感覺他們非常遙遠,你隻是在一個不受任何威脅的空間裏孤獨地跑著,跑著,帶著那隻球,如帶著狗,邁過寂靜的山嶺。另外一次相似的情形,發生在十多年前的一個冬天的早上,其時街上罕有人跡,枝頭的殘葉上覆蓋著糖粉一般的冷霜,我要走幾步路去找計程車,聽見鞋子踩在冰碴上,發出輕輕的哢噠聲,就在這時,在心中,我突然又聽到了維氏《四季》中冬天的那一段清澈明亮的小號聲。


    這些奇怪的瞬間,有時是輝煌的,有時是清涼的,惟一的共同點則是某種與眾不同的安寧。你突然遠離了繁華人間,進入了某種徹底的孤絕之中,恰似飄然抵達了世界的盡頭又回望著此地。


    除此之外,我再沒體會過別種的自由。它發生在此時、彼時,倏忽來去,了無痕跡。於是我會渴望重新體會。偶爾我會回想那種生命顯露意義的感觸。我回想在很久以前的一個夏末,還在讀書的時候,在學校露天泳池的最後一個開放日,我拎著一隻裝著雜物的塑膠袋去遊泳。我滑進水池,發現水已經很涼了。你知道,難免的,兩股之間尤其感到冰冷,而那正是e.b.懷特的玩笑式地說過的“死亡的涼意”,但是你感到振奮,於是猛然撲入冷水。你完全在冷水之下。你感到你生來就在這池碧水之中,從來都在這凜冽之中。你閉上眼睛,向下潛遊,從來不曾感到這麽自在,這麽安全,於是你不斷沉溺,漸漸變得透明,與秋水融為一體。


    我可曾把這些感受告訴任何人?從沒有。我並不擔心談及某些略帶詩意的感慨而被人嘲弄——既然對這些細小的感觸念茲在茲,你就一定有著不屑於討好外在世界的秉性,是不是?隻是它們太無足掛齒了,甚至在你自己的生活中也不占什麽位置,於是你不會跟任何人說起。


    可是,它們與其他快樂完全不同,迥然不同於欲望的滿足。當你做了任何事情並感到自己幹得不賴的時候,你感到自己是主宰,自我肯定是個好玩家。你想的是“自我”。但在那些偶然閃現的自由感中,“我”並不存在。它是王國維所言之“無我之境”。兩者之間的差別,恰如你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後走出機場深吸第一口煙的時候也會向前飛那麽一下之於鳥掠長空。


    有時,我也感慨於人類追尋另一種自由的漫漫長路。那些朝鮮人,繞過大半個亞洲,隻有微小的機會抵達韓國。那些逃亡的阿富汗人,途經杜拜、斯裏蘭卡、新加坡和馬來西亞,抵達印尼的龍目島,又在那裏登上木船去澳洲。這是史詩般的歷程,可是以歷史的眼光看過去,又隻是最小的故事而已。但是在我們的心中,還有更微不足道的關於自由的史詩。這種自由不像那些流亡者的追尋之路那麽有著血與死亡的味道,或許顯得輕飄、無行。它隻是凡夫俗子的脆弱美夢,又常常有著淡然的尾聲。這就像你總是想去開一開小孩子所說的那種古老的“敞篷飛機”,哪怕是最小的也好,可是你甚至從未真正嚐試過。你深知,生命的真正悲哀在於從沒能在草木幽深的長夏,俯瞰著細小的河流和威嚴的群山,在碎雲累積的空茫裏飛行。


    @果園


    果園


    海子有一句詩,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浪帥也有一句詩,尿上黃色的尿比黃色更黃。這句詩大致體現了浪帥的風格,以扯淡為樂,又永遠像電鰻在蒼茫海水中出沒一般閃亮。那是17年前的事了。如今,在北京,有時我們可以很榮幸地再次覲見浪帥,與之共進一頓東北式的懷舊晚餐。他獲此稱呼,是因為一度自以為很帥(你瞧我這酒窩像不像萬梓良),有時他又被稱為“浪傻”,因為他是在做流浪詩人的同時以風流自詡(你瞧我這雙眼皮兒像不像荷爾德林)。那時我們20歲,欣賞彼此的不合常規的舉止。可是如今這兩個稱呼都不合適了。我們生於20世紀70年代初期,地點是中國,經歷了一些好生奇怪的嬗變更迭,前一個時代最受推崇的事在後一個時代一定會備受貶抑。屬於浪帥和浪傻的時代俱往矣,現在我們稱之為浪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佛祖在一號線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李海鵬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李海鵬並收藏佛祖在一號線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