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杏娘似又要開口諷刺,想到尹家大嫂在便忍下了,擠出笑道:“勞煩嫂子,這些日子……”


    尹家娘子極熟練地揮手:“咱們什麽交情,別老見外。今兒個收攤提早了吧?我本想著還得有半個時辰。”


    “孩子還有一副藥沒吃,怕落下病根,吃完圖個心安。”顧杏娘揉腰答道。


    “那是自然,對了,春兒今日特別乖順,她還說讓我家那混小子好好上學。可把人吃了一驚,我在邊上聽著都不敢信。”


    “是嗎?”沐二郎已放下雞公車抱起孩子,這話他不會真信,隻當曾氏是好心,笑著逗孩子:“乖乖兒長大了,懂事了,將來你也去進學,考個女相公回來,爹爹就可以享福了。”


    他笑得少有的開懷,沐淳忍不住仔細打量,發現她爹確實稱得上英俊,不,應該說是少有的漂亮,還獨有一種自己的男人魅力。


    怪說……


    顧杏娘白沐二郎一眼,心說別以為拿孩子說笑我們之間的仇就算清了,老娘的氣還沒消。沐二郎假裝沒看見,抱著女兒又拍又逗,還拿他的大額頭來碰小額頭。


    畫麵很美好,沐淳內心很尷尬……


    興許多適應一下就好了,驟然聞到爹爹身上有一股混著汗氣和酒氣的怪味,借著門口的油紙燈籠,發現他藍色短褐上有一團油漬幹後的汙跡,應該不是他自己弄上的。此時,沐淳是有些辛酸的。


    “哈哈哈哈。”曾氏爽朗大笑:“可不就是懂事了嘛,別看孩子小,心裏明白著哩,家裏出了……咳,那個,你倆趕緊進屋歇息去,忙了一天了。”


    尹家娘子笑笑走下來幫忙抬雞公車,沐二郎哪能讓她動手,趕緊放下女兒說著感激的話低頭搬貨。夫妻倆神色皆有些心酸和自責,直到曾氏回屋去了還沒消失。


    別人家是可以歇息了,但是沐家小夫妻還有得忙,一個去給女兒熬藥和煮粥,大人吃兩頓,孩子是要吃三頓的;另一個把明天一早要賣的花繩理出來搭好。


    所謂花繩,往淺了講就是紮頭髮的,比如沐春兒紮“仙人球”的繩子,也比如《白毛女》中楊白勞過年給喜兒扯的二尺紅頭繩;往深了講也稱頭飾,現代人難以理解在物資匱乏的古代,連紮個頭髮的繩子都得有專門攤子賣。但若是攤子,自然並非幾根繩子那般簡單,講究的會繡上一些花、還有不同顏色的拚接、有幾根編成一根使的……何況染料稀罕,顏色鮮艷的價格也高上許多。


    沐淳坐在床頭想著自己的心事,家中一時靜下來,就連灶頭陶罐的碰撞聲和柴火辟啪的燃燒聲也打破不了這靜謐的感覺。


    “我瞧著春兒醒過來後安靜不少。”沐二郎受不了屋中氣氛出聲。


    “許是真的懂事了。”顧杏娘也沒再存著鬧的心思,她累得慌,手裏添著柴,眼皮直打架。


    沐二郎頓了頓,走進灶房蹲在娘子身邊。顧杏娘身體崩直,似警惕又似在期待著什麽。


    “杏娘,是我的錯,我不敢推。就像我跟嶽父保證的一樣,往後咱們好好過吧,別的事都休要再提了。你傷心,我何曾不傷?”


    “哼,那女人已讓我二哥休了,她家窮得連粥都喝不上,休回家估計也沒得了活路,你真狠得下這心?”相公真心悔悟,顧杏娘心下稍暖,但語氣仍是不好。


    “當初…她應該早知有這一天。我……”沐二郎想抽自己兩嘴巴,恨自己怎麽就失了心性上了套,恨自己那日為何沒忍下娘子的吵罵負氣出走。


    “哼,我看她是沒死心,你也不是那狠心人。”


    “咱們為這失了一個孩子,狠不下心也要狠。我看二舅兄對她有情,不會不管的。”


    說著說著顧杏娘心裏猛地又竄起一把火,心道你還知道那是你二舅兄的娘子,那賤人還知道你是姑爺!狗男女知不知道廉恥二字怎麽寫?


    沐二郎望見娘子神色有異,嘴巴張了張,羞愧低下頭,不打算再吭聲了。


    裏屋的沐淳一字不漏聽進耳朵,心道可不是就是有情,若是二舅對偷人的娘子無情,那還不拿個豬籠給浸了?左手揉太陽穴,右手揉眼睛,她也心累。


    這叫什麽事兒啊!


    困得實在是不行了,怎麽吃藥又怎麽喝的粥都沒印象,再醒來時已是天光白日。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繼續背著,要張口即來懂嗎?背完去看看你嬸子家春兒醒了沒,好好帶她玩。娘要上巷子口幫你爹賣種子去,晌午記得幫你大姐燒火做飯。”


    聽到大人的腳步聲響遠,沐淳翻身起來,明白這時外麵隻有“大哥哥”了。心中默念:人之初性本惡才對,吾信荀子也。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哪來那麽多性本善。


    沐淳不知在跟誰較勁兒,雜七雜八胡亂想著梭下床,水在灶房,她邁起小短腿過去舀水抹臉。灶頭上擺著一碗涼透的菜粥,夏日溫高,涼的吃在胃裏也無礙。隻是家裏沒她刷牙的物什,也不知這小乳牙能不能撐到換牙。


    待她吃過飯自己費力紮好頭髮出去時,尹子禾背完兩遍《三字經》正好推門走進來。不管是大人陪孩子還是大孩帶小孩,新的一天照常開始。


    沐淳拒絕了尹子禾捉迷藏的遊戲,求他進屋背書給自己聽聽,然後墊起小杌子研究架子上沒被父母全帶出去賣的花繩。


    “春兒妹妹在編什麽?那是紮頭髮的,摸亂了當心你娘吵你。”尹子禾看見沐淳十個小手指在紅色繩子間穿來穿去,瞪大眼睛很緊張,生怕她又幹出什麽麻煩事來,覺得肩上的擔子好重,憂心沖沖的。


    沐淳滿臉回憶狀,答非所問:“應該能行的吧。”


    “什麽?”


    始終沒得到想要的答案,尹子禾也沒惱,因為春兒妹妹的樣子不像是胡來。他是大哥哥,早說過要對妹妹好的。不過,一刻鍾後他就給震住了,指著沐淳手上的東西:“這是,這是芙蓉花?”


    沐淳笑,看著手中半個花樣子的雛形,糯糯道:“對,就是芙蓉花,還會有杏花和荷花。”口中念念有詞:“我再想想……”


    “哇,真厲害。女孩子家的手就是巧,我姐姐教翻花繩你也學得比我快。”小傢夥總算把心放回肚子裏。


    沐淳知道原主對這些東西天生有靈性,雙手從小就靈活非常,不然怎麽長大後在繡坊裏也受人重用呢。這種頭繩編成的頭花幾年後會在康朝流行起來,具體是誰創造出來的不是太清楚,但是極受歡迎是肯定的。若是沐春兒重生沒死,估計同樣會這樣做。那她會不會馬上顯露繡技?沐淳不知道,她太苦了,記憶幾乎被戾氣和恨意填滿。


    所謂養老,自然是有錢才叫養,天天吃黴米爛菜那隻叫潦倒和苟且偷生。


    不稍片刻,花樣成形了,雖然鬆鬆垮垮算不得精緻,不過等多花些工夫也差不離了吧。花朵在中,兩邊各餘出半尺長,想來捆在頭上不論花朵朝前還是朝後,一定都很漂亮。她放在手心攤給尹子禾看:“我有見過前街唐嬸嬸頭上戴的真花,就想像著編出來了,哥哥你看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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