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陸綽帶著枷鎖被禁錮在一輛馬車裏。


    車內擺著蠟燭始終明亮,加之士卒提供食物的頻率不定,陸綽無從判斷時間,隻能依據顛簸程度分辨“在路上”與“停下來了”。


    可停駐的時間總是很短,日夜不分的行程讓陸綽感到壓迫,又無能為力。他疲憊或餓極了時就睡,睡醒了就發呆,想著應岑依靠妖力不需受此苦難,心裏多少有些慰藉。


    也想著此行結束或能見著應岑,便覺得這醃臢囹圄也是蓬萊仙境。


    可當不知過了多久,陸綽終於被帶下車時,卻是直接又進了另一密閉的地牢。他被領往一對正在對峙的人麵前,一壯碩男子氣勢洶洶,另一弱不勝衣的少年顯得可憐無助。


    陸綽不解其意,可看到壯碩男子不客氣地嘟囔起聽不懂的話,弱小少年忽地消失,男子又舉起腰間葫蘆微傾,葫蘆口緩緩滴落一滴清水,陸綽才明白,自己見證了一次除妖。


    上十天甚至更久的虐待未能使他崩潰,這下陸綽卻腿軟得站不住。將將要跪倒時,陸綽身後閃出一高大身影將他攙住,粗聲粗氣地說:“馬大師,別來無恙啊!”


    是聶烽。


    陸綽緊閉雙眼緊抿雙唇不予回應,聶烽毫不在意,繼續說著:“馬大師還在掙紮什麽?我們已經知道了除妖師和妖精的存在,應山也已承認自己為妖,供出了你是負責捉他的除妖師。實在可笑,天敵也能沆瀣一氣,違抗神意。


    “不過馬大師還有挽回的機會。現如今應山在興風作浪,助敵軍擾亂我軍軍心阻撓我軍前進,若馬大師能剷除應山,我們不但不計前嫌,還可保馬大師一生榮華富貴。


    “但若馬大師不肯,我便不敢保證你的性命安全了。”


    陸綽被他威脅得反倒理智了些。


    能把“應山”這名喊出來定是見過了應岑;專門找了一對除妖師和妖殺雞儆猴,想必也問清楚了兩者的利益關係。可知道了妖精傷人這一世就結束了還要逼著自己去除應岑,隻有捨不得折損軍隊這一種可能了。


    不過實在無法時,拿一眾軍隊去換一個為非作歹妖精的命,向來以國家大義為重的聶烽想必也做得出來,而這種情況下,自己的命就顯得一文不值了。故當下一個“不”字說出來,聶烽極有可能直接取了自己性命以振士氣。命不是大事,不得與應岑相見才是無法釋懷的。


    可也不能應允,畢竟兵不厭詐,萬一應岑並不曾暴露身份,一切隻是謀士猜測,自己應了反倒中了他們的計。


    陸綽斟酌著謹慎開口:“聶將軍這話鄙人實在不懂,莫不是拿莫須有的編造來取笑鄙人罷?不過鄙人之前與應大師鬧了些矛盾後分道揚鑣,許久未見,如今聽聶將軍提起,甚是想念舊友。”


    謀士在聶烽耳邊低語了幾句,聶烽聽完放聲大笑:“哈哈哈哈,馬大師竟懷疑我!無妨,明日就攜你一齊上戰場,讓那妖精親口再承認一遍。可到時就由不得馬大師再推諉,不是妖精死就是你永不見天日!”


    邊陲鼓聲和著雪,應岑翩翩飄在半空卻皺著眉,今日士兵明顯比前幾回多了大半。聶烽扯著個人推出來,應岑眯眼看清,是陸綽。


    這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他早就計劃好歡愛是二人最後一次接觸,此時冷不丁見了,疑惑焦慮,臉還不自覺泛紅。


    沒忍住問好,“陸綽”二字喊出,卻再說不下去別的話,也意識不到失言。


    聶烽顯然忽略了這對不上號的稱呼,隻急急催促:“應山,馬大師不信你把你倆身份盡數交代了,還和我兜圈子不認。現在我把人帶來了,你無妨再說一遍,給人個明白!”


    應岑聽著聶烽的話明白過來其用意,是要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他噗嗤笑出聲,對著聶烽說:“聶將軍,‘馬大師’也是我瞎編的,他叫陸綽,‘風姿綽約’的‘綽’,可好聽的名字。”


    又對陸綽說:“陸綽,我確實都說了,我是妖精,你是除妖師。陸綽,好久不見,你瘦了許多。”


    陸綽看著應岑佯作輕鬆無比心痛,可聶烽並不給他擁有更多情緒的機會,直截了當地說:“我管你們什麽名是真什麽名是假!馬大師,應山已經認了,你該做出抉擇了!”


    謔,這就著急地讓兩人拚個你死我活了?應岑悠悠出聲提醒:“聶將軍,我看今日戰場上士兵數突增啊,要開殺界我都覺得可惜。”


    陸綽懂了這話意思,緊接著表示:“聶將軍,鄙人現在狀態不佳,還請容鄙人休息一天,明天定把這妖精收進葫蘆裏。”


    聶烽卻不吃這套:“廢話少說,哪裏許你提條件!就今日,你倆隻能活一個!”


    陸綽鐵了心不從:“聶將軍想必早已知道,除了這妖精我能得多少好處。昔日我確與他惺惺相惜過,可如今他將我出賣讓我受這許多苦,我何必還念著與他的情誼、放著歸於常人的好處不要呢?隻是我今日狀態實在不佳,念咒時萬一出錯,後果不堪設想。”


    聶烽隻知道兩人當初仗著妖力裝瘋賣傻坑蒙拐騙,並不知具體幾何,故聽這話並不疑有他,也怕出差錯得不償失,“哼”了一聲不情不願地答應了。軍隊回營,陸綽重新被關進地牢裏。


    應岑的妖力到底是被小覷了。聶烽怎麽都想不到,鎖剛落下,看守的士兵便全部倒地,陰暗的地牢霎時明亮成花燭洞房。


    應岑踮著腳尖走近陸綽,嫌棄地說:“他們有求於你,卻讓你待在這破地方?”


    陸綽上前抱緊應岑,一聲不吭。


    應岑被他抱得胸悶,拳頭無力地捶他背:“鬆點兒,你不會是想把我悶死完成聶烽的任務吧?”


    還有心情插科打諢?陸綽惡狠狠咬上應岑的唇,咬完又求他:“岑岑,我們離開這裏好不好?我們遠走高飛,不理塵世。”


    應岑因見了陸綽生動起來的臉倏地暗下去。他推開陸綽沉吟:“若我走了,鏗黔族就要被滅族了。”


    陸綽的手撫上應岑耷拉下的嘴角,再向上撫他眉眼:“岑岑,弱肉強食,這是他們的造化;你也明明知道,下命令的是聖上,執行命令不勸解的是將軍,你為他們剷平我朝軍隊,對士兵多殘忍。


    “並且我……難道你就忍心我們今生緣分止於此嗎?”


    應岑煩陸綽拿另一套自己不能理解的理論質疑自己,煩陸綽隻念一己私情不顧萬物蒼生,最煩每每陸綽這麽說,自己的心也搖擺不定起來。他打掉陸綽的手往後連退幾步,說:“我決心已定,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如此霸道的殺戮進行。在你與鏗黔族前,我選後者。”


    陸綽全身發涼,想起殊徹的話,隻覺兩人分歧在太早之前產生,之後又不曾解決,任其根深蒂固地生長,到如今再想解決已無可救藥。


    牢外是朗朗青天,牢內是燈火通明,陸綽的淚格外突兀地落下。錚錚硬漢究過不了美人關,啞著聲音:“我多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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