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大從後麵抱住了他。


    河水被陽光照得五光十色,耀眼奪目。風吹水麵則碧波粼粼,涼意陣陣,他們就像魚一樣,被兩岸的高山夾著,被遠遠的天橋和巨石望著。


    從哥嘆了口氣,把無數碎片般的畫麵趕出腦海。


    它曾經是一場美夢,如今卻成了必須趕走的夢魘了。


    第104章 108


    回去之後的那三年,其實從哥過得很迷糊。


    他和父母團聚了。父母抱著他哭了一宿,又抱著山雞哭了一宿,看著山雞帶回的寶蓮以及孩子,再哭了一宿。


    他們悲喜交加,一方麵不住地說他們受苦了,生在這個時代,世道亂,人就活不安生。一方麵又不住地念叨回來就好,還帶回了個姑娘和娃娃,這就好,這就好啊。


    從哥覺得人真的很容易滿足,一旦受苦久了,給一顆糖都能高興上半宿,瞬間忘記走過的路把雙腳弄出多少傷口。


    從哥的內心卻很平靜。


    竹柳城入秋了,銀杏和楓樹的葉子讓街道一半黃色一半紅色。他聞著這裏熟悉的空氣,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一開始他經常發噩夢,在隨同山雞與阿言跑材料的日子裏,晚上他總是夢到自己還在苦山。


    苦山的尋狼犬衝到了他的腦子裏,不停地吠叫撕咬,然後不知道是誰射出了一箭,再三兩步上前用彎刀放了尋狼犬的鮮血。


    鮮血嘩啦啦地流淌,淌到從哥被照亮的眼皮裏。


    他房間裏所有的擺設都和離開前一樣,被陽光打亮的窗簾輕微地舞動。窗簾是暗褐色的,被陽光一打,也能顯出一種觸目驚心的紅。


    家裏人對他在部隊的每一天都很好奇,他總推說問堂哥吧,問建凱,建凱都知道,他比我知道得多了。我就一小文官,天天縮在辦公室或電報站,沒什麽勁爆的消息能告訴你們。


    家人問,吃怎麽樣。


    從哥說,吃不好,沒什麽吃的,有時候會打點外頭的獵物,大部分時候吃草,苦山植物多,能吃的不少。


    家人又問,穿怎麽樣。


    從哥說,都穿軍服,這問題不問了。


    家人再問,死的人多嗎?報紙上都是唬人的吧,那些數字都不準。


    從哥說,當然死人,打仗每天都會死人。經常看著有人從一線撤下來,醫療站人也始終人滿為患,“不過我看不著受傷的過程,我——”


    從哥頓住了,望著盤子裏的青菜,搖搖頭,夾了一口塞嘴裏。


    家裏人唏噓,父親說這地方就是刁民多。讓他們歸順花了五年,現在又得花時間剿匪。


    他把報紙摁在桌麵上,大標題上寫著苦山剿匪的開始和一戰報捷的訊息。


    猩紅的大字讓從哥無法直視,他說不要給我看了,我任務完成了,那些事我不想知道。


    母親說是啊,你還給孩子說這個幹什麽。看了心裏難受,想到不好的東西。


    山雞來他們家吃過幾次飯,從哥和阿言的事除了他們三個人外,誰都不知道。山雞確實幫著從哥在和父母做交代,說從哥都挺好,安全,除了身上受點皮外傷,其他都不打緊。


    飯後他想拉從哥私底下說幾句,從哥卻也都找理由拒絕。


    阿言一開始也老往從哥家跑,他們家離得近,走路也就五分鍾。


    吃完飯了阿言就過來拍門,說伯父伯母,我找從哥喝點小酒。


    伯父伯母為難,好半天才說,小從出去了啊,小從休息了啊,小從說忙,唉,他狀態不是太好,白天你們辦材料也跑得辛苦,改天吧,改天再叫他喝。


    打發了小言,父母回頭再拍從哥的房門。


    父親說,你怎麽回事,你那個紋身怎麽搞上去的也不說,人家回來了都時不時出去走走,和戰友聊聊天,計劃計劃未來,你幹什麽連小言都不見。


    母親說,出去透透氣好的,你老悶著,心情也難得好轉。在苦山是不是真遇到什麽事了?你說出來,說了我好安心,我們給你想辦法。


    從哥搖搖頭,他說沒事,就是累了,我睡會。


    第105章 109


    白日裏辦著材料,山雞和阿言還時不時能與從哥相見。雖然他的情緒很消沉,但到底還能看到人。


    等到材料一辦妥,從哥就徹底沒了影。


    他是出去的,他不是在家就是出去喝酒。和以前的舊同學老朋友聚在一起,獨獨沒有去找過苦山的戰友。


    人的大腦很奇妙,一開始控製不住腦子不停地想,可非逼著自己轉移注意力了,過不了多久也還能真的能忘幹淨。


    從哥在封閉自己的懷念,封閉關於苦山的一切。他杜絕所有能讓他想起苦山的東西,其中自然會包括小言和山雞。


    所以從哥不知道小言為什麽沒能如期回去,也不知道山雞到底什麽時候走。不知道剿匪持續了一年零三個月,整個苦山死了八萬人,比之前征戰時還要多。


    更不知道阿大和烏鴉是不是還活著,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在剿匪的過程中被打死,西頭寨又是不是始終頑強,僥倖生還。


    在那段沉迷於酒精的日子裏,從哥的記憶一點一點被沖淡。


    他很喜歡和過去的老同學泡在一起,這讓他覺著自己從來沒有去過苦山。


    老同學中也有追求從哥的人,或許是看到了同類,以至於敢於向從哥暗示。可阿大曾給過從哥太強烈的刺激,所以這樣的暗示在從哥看來可以忽略不計。


    他沒有感覺,甚至有些牴觸,喝了酒之後可以握握手,抱一抱,可再進一步,他不想。


    他說我不好這口,算了吧。


    那人說怎麽不好,我知道你是。


    從哥說,你知道什麽,瞎說什麽。


    那人說你就是,我敢打賭你就是。


    從哥也不記得吵了什麽,後來他竟和那人動起手來。


    酒勁上頭,讓他控製不住自己。整個場麵鬧得十分難堪,最後喝醉的兩人還是被朋友攔下,最終再被分別帶走。


    來帶走從哥的是阿言,阿言陪著從哥換了一家酒吧坐著,讓他喝點檸檬水醒醒腦。


    然後阿言說,第一批的特派申請下來了,待遇很好。做個支教教師,一年收入頂得上竹柳城的一個公務員。


    “去吧,回去見一眼也好,說不定人家根本沒娶親,當初隻是唬你的。”阿言又說。


    “不去。”從哥一口拒絕,“不要跟我提這些。”


    “我要去,”阿言抓住從哥的手,不依不饒,“你不要自己留在這裏,你跟我去。”


    “我不去,我再說一次,”從哥強調,“我已經答應父母申請國安了,到時候他們幫我走動走動,就算進不了國安,也可以進入他們旗下的部門。”


    “你去了國安就很難再出來了!”阿言急了,揪著從哥的手勁加大,目光一轉,落到從哥的手背上,忍不住再道——“何況你手上那麽大的刺青,他們不會要你的!”


    “我會去燙掉它,”從哥冷冷地望著阿言,“我諮詢過了,我不是疤痕組織,燙掉了恢復一段時間,看不出什麽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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