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106


    從哥走的那一天,阿大沒有來送他。


    烏鴉讓阿大去一趟,無論如何都得見最後一麵。


    阿大吼了他兩聲,說去什麽去,事情有沒有必要搞得那麽麻煩。


    吼完幾句,烏鴉也隻能灰溜溜地離開了。


    他們坐著外頭派來的車一路往有鐵軌的邊界走,除了司機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從哥說點話外,坐在後排的烏鴉和阿言都沒敢吱聲。


    直到來到了車站,看著一大群士兵熙熙攘攘往綠皮車廂上擠,烏鴉才把阿言拉到一旁。


    他一把抱住阿言,又揉了揉他的小腦袋。


    阿言沒哭,眼睛紅紅的,他揪著烏鴉的胳膊一會,念叨著你不要這樣,我很快就回來了,不出幾個月就回來了,你這樣我就走不了了。


    烏鴉說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再多抱你一下。


    說著烏鴉眼睛也紅,他怕控製不住自己,又去買兩個煮玉米給阿言。


    阿言最終還是抹了眼睛,他再次叮囑說你不得娶親,不得搞什麽契弟,你要這樣我就說你們謀反,帶人把你砍了。


    烏鴉是是是地應著,到最後山雞也帶著寶蓮來了,催促著快上車時,烏鴉才推了阿言一把,他說去吧小娘炮,別在我麵前哭鼻子。


    從哥讓山雞和抱著孩子的寶蓮先上,又在登車口等了一會阿言。他控製自己不去想阿大,可隻消掃一眼人群,他就知道這裏確實沒有阿大的身影,心裏頭仍不免擰著疼。


    阿言上了車又擠到車窗邊,烏鴉跳起來打他腦袋讓他縮進去。他半個身子探出來,被拍了還幾下,卻還是不願意往回鑽。


    等到火車鳴笛,綠皮車廂緩慢地挪動起來後,阿言也仍然拚命地探著脖子。


    烏鴉沒跟,他就這樣看著小阿言,直到再也看不見。


    阿言難過得很,有時候分別就是這樣,即便知道很快就能相見,卻始終躲不開鋪天蓋地的傷感。


    阿言總算縮回了車廂裏,又不住地拿髒兮兮的袖口擦眼睛。一邊擦一邊抱怨這衣服怎麽那麽臭,哦是烏鴉的,唉他的衣服老是那麽臭。


    一邊罵一邊又流眼淚,看得從哥也不好受。


    從哥塞給他一根煙,說抽了平靜平靜,別想太多了,睡一覺。


    阿言點著了煙,抽了半天察覺不出味,這才發現自己鼻子堵了,裏頭全是酸澀的淚水和鼻涕。


    從哥看不得他這樣,轉而去找山雞和寶蓮說話。


    車廂裏大部分都是兵,寶蓮的孩子沒見過那麽多人,咿咿呀呀地小聲啜泣。


    山雞則從寶蓮手裏接過孩子,搖搖晃晃,再唱幾句苦山的歌謠。


    寶蓮是個挺漂亮的姑娘,生了孩子也看不出痕跡。身體消瘦一些,但眼睛很大很水靈。孩子沒接她略微發黑的皮膚,倒是和山雞以前一樣白。


    從哥問寶蓮,孩子叫什麽名字。


    寶蓮說叫建文,山雞取的。


    從哥說好聽,像山雞的風格。


    孩子哭得不大聲,眼睛像媽媽。止住哭聲之後就四處好奇地張望,還抓著杵在一旁的士兵的衣服晃。


    不知為何看著這孩子,從哥又想到了阿大。他到現在都不知道阿大的真名,隻知道他名字裏有個“良”字,阿良阿良,總是聽著其他人叫,從哥到底沒這麽叫過他。


    他本想問寶蓮阿大的全名,最終還是算了。阿大大概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裏,根本沒有“從”字。


    那個字不念從,小時候還不怎麽識字時,有邊讀邊,阿言就讀了“從”,從此叫他“從哥”。後來在誰麵前都叫他“從哥”,惹得周邊的人也都“小從”“阿從”地叫他。


    第103章 107


    從哥在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他再一次夢到了那座城牆。


    城牆前是他孤零零一個人,城牆後是他無法理解的戲子。他們永遠穿著奇裝異服,臉上始終塗得五顏六色。他們用他聽不懂的語言又說又唱,把兵器舉起來,再相互碰撞,相互挑釁。


    他抓著旁邊的人,說我要見阿大。可他說的話別人聽不懂,別人說的話他也不明白。他想去擦那人臉上的油彩,那人一閃,就跑到了牆的後麵。


    從哥追著去,入了城門,上了箭塔,他知道這裏還有一扇窄門,隻要他側過身子,就能從窄門進去,一窺裏頭的天地。


    可當他到達時,卻怎麽也尋不著門縫。


    他拍打,叫喊,徒勞無功。


    他再回頭找那群戲子,卻什麽人都看不見了。箭塔空空蕩蕩,城內空空蕩蕩。他一鼓作氣地跑出城門外,城牆上也什麽都沒有。


    火車顛簸了一下,從哥便醒了。他見著好多人都睡了,包括阿言,山雞,寶蓮和寶蓮的孩子。


    沒有位子的士兵也席地而坐,或倚或靠,七歪八倒。


    偶爾有一兩個想弄泡麵吃的人,躡手躡腳地從人群中踩過去,看從哥一眼,然後笑一笑。


    火車咣當咣當地往前走,越走便距離過去越遠。


    透過窗戶看去是夕陽西下,一片綠色的原野全變成了金黃。陽光就這麽斜斜地照過來,將一大片的綠油染成秋收的景象。


    從哥累了,身體裏好像有什麽突然鬆懈了。他感到了徹骨的疲倦,還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他茫然地望著不斷向後略去的畫麵,恍惚間竟不知火車要把他們送去何方。


    這是多麽奇怪的感覺,來到的那一天覺著前路漫漫,受苦的日子沒有盡頭。後悔,害怕,日子一天一天緩慢挪動,一寸一寸折磨著挨餓受凍的身體。


    被抓成俘虜的那一日,絕望排山倒海地朝從哥襲來,日子便過得更加緩慢,熬過一分鍾好似要熬過一年。


    他無數次地以為自己會就此死去,可他又舒張著肺,硬生生地活了下來。


    他看到了以為已經死去的堂兄,看到外頭人未曾謀麵的阿大,看到了阿大最好的兄弟和他僅剩的阿姐,他喝上了苦山的烈酒,吃了那半生不熟的肉。


    苦山好冷,風一吹連骨頭都打顫。他就瑟縮在皮毛大衣後麵,然後他會往阿大的身邊鑽,不自覺地,下意識地。阿大的身子是個暖爐,他會幫他隔絕過燙的洗澡水,也會為他驅散又濕又冷的空氣。


    苦山又太熱了,熱得定定坐著都能大汗淋漓。汗水順著從哥的額頭與後背流下來,就像有隻小蟲一骨碌地爬過。


    阿大說,你怎麽連汗都沒有味道。


    從哥說有鹹味吧,氯化鈉不是跟著一起出來嗎,那就是鹹味。


    阿大就湊過去聞聞,像動物耳鬢廝磨,他搖搖頭,說沒有。他親一口,呷呷嘴,又說沒有,“文化人總是瞎講,你不好對我瞎講。”


    然後他便會帶著從哥到河邊去,他從天橋或鐵索跳下,一猛紮濺起一大團水花。他讓從哥也下來,跳下來就涼快。


    從哥不敢,猶豫了半天還是慢慢從邊上下去。他說我會遊水,但不在河裏遊。你不要拽我,你拽了我會慌。


    可阿大還是會拽,他一路拖著從哥往深處去。他的手臂那麽有力,從哥掙也掙不掉。阿大在水裏抱著他,在水裏親吻他。胡茬又開始摩擦他的肩膀和麵頰,最終過到了後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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