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雅本是神情嚴肅地直望著盛竹卿和公孫影,被她這一鬧,有些拉不下臉來,輕斥道:“都是做了貴妃的人了,還是這般沒有規矩,快回到陛下身後去。”


    清南君笑著向孟雅道:“小墨見過雅姑姑!漠兒雖然輕莽,但她話可說得沒錯,雅姑姑確是越來越年輕漂亮,和漠兒走出去,不知道的人還會以為是兩姐妹呢!”


    孟雅再也撐不住,笑罵道:“就你這個小猴子,滿嘴胡言,拿姑姑打趣!”


    清洛心中感動,知清南君和漠貴妃是故意如此說話行事,以消淡孟雅心中的仇怨,幫自己救出小康。雖說清南君貴為青帝,但苗疆自有苗疆的規矩,苗巫的事,歷代青王都不敢插手,並不是能以帝皇之尊來壓迫的,他此番來幫自己營救小康,實是大大的恩情。


    孟雅眼光掃過眾人,忽然停頓,神情激動,從椅中站了起來,急步奔到默默立於清南君身後的思月郡主身前,顫聲道:“思月姐姐,真的是你嗎?雅兒不是在做夢吧?”


    思月郡主望著她,喉頭哽咽:“雅兒,多年不見了!”


    孟雅伸手抱住思月郡主泣道:“思月姐姐,師父前幾日說你還活著,雅兒還不敢相信,真是太好了!你這麽多年去了哪裏?為什麽不回月詔山來?”


    思月郡主輕拍著她道:“雅兒,一言難盡,待見過巫神後我會告訴你一切的。現在,還請你高抬貴手,將那可憐的孩子還給他姐姐吧。”


    孟雅得清南君和漠貴妃疏散恨意,又見故人無恙,心中高興,便抹去眼角淚水,麵容一肅,轉向盛竹卿和公孫影走去。


    她默默盯著盛竹卿看了許久,又望向他身邊的公孫影,終於一聲長嘆:“你們也老了!”


    盛竹卿被她這一句話勾起如潮回憶,遙想當年錦衣公子,利劍名駒,遊跡江湖,快意人生。不料一入苗疆,在‘笙歌節’上一時浪蕩,摘了她頭上紅花,結下了這段情怨,一晃二十年過去,三人都不復當年青春模樣,妻子更是亡命天涯十餘年,女兒也深受蠱毒之痛,但若說要恨麵前之人,卻也覺難以定言。


    他默然片刻,長揖道:“一切都是我的不是,還望你高抬貴手,放過小康,那孩子並不是我的兒子,其中另有隱情,你如心中有恨,就都衝著我來吧。”


    公孫影自與丈夫女兒重逢後,性子平和了許多。此時見孟雅也是青春不再,眼角更露出隱隱皺紋,想起她性情激烈,才放不下這恩怨情仇,更想起歲月短暫,光陰飛逝,覺人生如白駒過隙,實不必再糾纏於此,頓覺以往十多年對孟雅的仇恨悄然散去。終輕嘆一口氣,直視孟雅道:“一切與那孩子無關,你如有怨,今日可與我夫妻徹底了結,不要連累了無辜之人。恩怨了結之後,你也可解開心結,不要再浪費光陰了。”


    孟雅沉默良久,忽然笑道:“你說得也有道理,我實不必再為一個不愛自己的人糾纏不放。也罷,那孩子我可以放,但你們得先做一件事情。”


    “什麽事情?”


    孟雅神秘一笑,將手一拍,青泠和青瞳笑著抬過一個黑布籠罩的鐵籠來,放於眾人身前,清洛隱隱聞到一股腥膻之氣,不由有些擔憂起來。


    孟雅指著鐵籠道:“這籠子裏是一條‘失心蛇’,顧名思義,被這蛇咬後,便會忘卻前塵舊事,故友親人,我要你們兩夫妻中的一個人將手伸入籠中半炷香的功夫,不管這蛇咬不咬你們,我都會放了小康,從此以後與你們再無糾纏。”


    頓了頓她續道:“蛇若不咬你們,算你們走運,蛇若咬了你們,那你或者是你將忘掉一切往事,我正是要讓你們夫妻中的一人嚐嚐被愛人遺忘的滋味!”


    公孫影和盛竹卿對望一眼,知孟雅性情激烈,如果不按她說的去做,隻怕小康難保,兩人心意相通,同時舉步向那鐵籠走去。


    孟雅喝道:“不準兩人同去,隻能一人將手伸進去。”


    公孫影與盛竹卿本存著兩人同時忘卻記憶之念,這樣就不會有一人因被愛人遺忘而痛苦傷心,此刻被孟雅阻攔,公孫影輕嘆道:“夫君,還是你去吧。”


    盛竹卿急道:“不,影妹,你去,我是寧死也不能忘了你的。”


    公孫影嘆道:“夫君,我還要尋找菁菁公主和燕公子,要求得穀主的原諒,不能忘了前塵往事的,還是你去吧。你若忘了我這給盛府帶來不幸的江湖女子,也許老爺和夫人會感到高興的。”


    清洛心中大急,她知義母剛過上幾天安定幸福的生活,如果轉瞬忘記一切,或者被深愛的丈夫遺忘,實是人生大痛。此次又是為救小康而來,她心一橫,踏步向前,道:“我來吧!”


    她剛剛舉步,一個白色身影躍至籠前,縴手急探,伸入鐵籠上方的小小洞口,公孫影和盛竹卿同時驚呼:“懷玉,你做什麽?!”


    公孫懷玉將手伸入鐵籠,回頭輕聲道:“爹,娘,還是讓女兒來吧。女兒就是忘了你們,你們也還是我的爹娘啊!”


    孟雅見狀在旁笑道:“女兒替父母上陣,也行!讓你們嚐嚐被女兒遺忘的滋味也好,現在就看你女兒走不走運了!”


    懷玉是見父母互相推讓,不願忘了對方,又望向立於清洛身邊的蕭慎思,心中傷感,忽覺自己若是能忘了前塵往事,也未必不是一件樂事,便縱身而出,將手伸入鐵籠。


    眾人心中皆忐忑不安,連呼吸聲都放得極低,生怕驚動籠中之蛇,暴起咬人。


    這半炷香的功夫對懷玉來說,便如經歷了一生一世,她既希望那蛇來咬自己,讓自己忘了心中隱痛,又希望那蛇不來咬自己,好讓自己不忘卻父母親人。


    問天坪中一片沉寂,不知過了多久,孟雅忽然輕笑道:“好了!你把手拿出來吧。你是個好孩子,是你母親有福!”


    懷玉將手從鐵籠中緩緩抽出,輕籲一口氣,隻是心情複雜,說不上是欣喜還是失落。


    一陣慡朗的笑聲響起,清南君笑著步了過來:“雅姑姑,這場戲演得夠了吧,沒想到您還會這一手!小墨憋得實在辛苦!”


    孟雅笑道:“叫你揭破姑姑!不讓他們傷心難過一下,豈不壞了我苗巫威名!”


    公孫影幾人對望一眼,恍然醒悟,這才知孟雅早有放過小康之念,隻是麵子上放不下來,讓眾人徒然驚嚇一場而已。


    正在這時,清洛聽得一聲大叫:“姐姐!”這一聲呼喚對她來說,便如天籟之音,頓時心情激盪,放聲呼道:“小康!小康!姐姐在這裏!”一道青影急射而來,撲入她的懷中。


    清洛淚如雨下,將小康緊緊摟住,泣道:“小康,小康,姐姐總算找到你了!姐姐總算見到你了!姐姐再也不要跟你分開了!”


    自去歲戰亂初起,清洛與小康分開,這是兩姐弟首次見麵,這一年來,清洛日夜思念著爹娘幼弟,好不容易與爹娘重逢,卻遭殘酷追殺,爹娘慘死麵前,自己又得知隱密身世,更是對小康抱愧於心,覺唯有找回小康,將他撫養成人,才對得起爹娘的如海深恩,這刻終於將幼弟摟入懷中,實是悲喜交集,放聲痛哭。


    眾人默默地看著姐弟二人,均覺無從相勸,默然無語。


    清洛正在痛哭之時,小康卻用力掙脫她的懷抱,笑道:“姐姐怎麽這麽愛哭啊?你見到我應該高興啊!這一路,我可長了見識了,等異日見到爹娘,可得好好向他們誇口才是。”


    清洛身軀一震,這才想起小康並不知道爹娘已死的殘酷事實,到底要不要告訴他呢?


    蕭慎思也醒悟過來,略略思忖,過來笑道:“小康,你姐姐是水做的,當然愛哭了一些,她是見到你太高興了。”說著輕輕的拉了一下清洛的衣袖,清洛明他用意,忙擦去臉上淚水,強顏笑道:“是啊,小康,姐姐這麽久不見你,太高興了,爹娘知道你無恙,也會很高興的。你這一年還過得好嗎?”


    小康得意笑道:“我當然過得好了,比在靖南山的時候開心多了。這裏實在太好玩了——”他話未說完,雪兒‘吱’地一聲從小魚兒懷中探頭出來,似是因為聽到了小康的聲音,感到無比熟悉,探頭瞧瞧,它見到小康,猶豫一下,‘吱’聲歡鳴,縱向小康懷中。


    小康開心笑著將它抱住:“哈,雪兒,你這壞傢夥,你沒死在那流光塔裏啊!太好了,我正幫你找了一個伴呢!”說著撮指輕吹口哨,哨聲剛歇,一道白影射來,蹲於小康肩頭。


    眾人凝目望去,隻見那是一隻渾身白色長毛的小傢夥,似貂非貂,似兔非兔,十分可愛,眼睛靈活無比,正充滿敵意地望著小康懷中的雪兒。雪兒卻似是毫不畏懼於它,沖它呲牙而鳴。


    小康得意道:“姐姐你看,我養的這個‘兔兔’不會比你的‘雪兒’差吧!到時叫它們倆比一比,看誰厲害一些。”


    清洛不由嗔道:“小康,你在人家這兒作客,怎還這麽調皮?”


    清南君嗬嗬大笑:“小丫頭,你這就不知了,小康現在是這處的主人了。”


    “啊?!”清洛無比驚訝,疑道:“主人?”


    漠貴妃笑著過來,執住清洛右手笑道:“是啊,小康被巫神爺爺看中,說他是承繼衣缽的最佳人選,收為幼徒,這可是苗疆幾百年來第一位不是苗人的巫童呢!”


    清洛聽言如墜夢中,漠貴妃在旁細細解釋,她才得知,孟雅自擄得小康之後,快馬加鞭,一路南下。誰知小康本性頑劣,自是極力反抗,又詭計多端,頻出損招。孟雅因為想留著他威逼盛竹卿,又不好對他下狠手,這一路南來,實是吃足了這小頑童的苦頭。


    隻是兩個月下來,兩人卻於貓捉老鼠的遊戲中玩出了深厚的感情,孟雅一生為情所苦,從未體會過家庭之樂,忽與這聰明伶俐的小康相處,雖屢遭他戲弄,卻也頗有樂趣,漸漸的便對小康起了母愛之心,言語動作也沒有初時那樣蠻橫,還對他有所憐愛之舉。小康是聰明之人,自有所體會,他是經不得疼愛之人,又與娘親分開日久,孺慕之意漸起,也便慢慢收起頑劣本性,偶爾還知向孟雅撒撒嬌,哄哄她,待得回到月詔山,孟雅已是絕不捨得將他送上祭壇,獻給苗神的了,甚至對盛竹卿的恨意也消失了大半。


    誰知到得星池峰,小康卻被巫神一眼看中,說他生具奇根,是承繼衣缽的最佳人選,雖不是苗人,但也破例將他收為幼徒,竟喚孟雅一聲“師姐”,實是苗疆一大奇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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